我姐眼睛不好,得了一种有夜盲症状的罕见病,叫做“视网膜色素变性”。
这毛病从她小时候被诊断,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每年都要带她出去求医问药,从上海到北京,从济南到广州,跑过的城市越多,结论也更加板上钉钉。
问诊从“这是什么病?”到“能不能治?”,又慢慢变成了“如何缓解恶化?”
今年初冬去上海复查,医生坦言,她大概十年内会失明。
姐姐表情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动。对于这种听惯了的冰冷结论,无论她自己还是我们家人,都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入冬的上海气温反常,白天温暖,到了傍晚就寒风凛冽。我决定带着她在上海逗留一晚。吃过晚饭,我们慢慢朝酒店走去。她有意无意地走着盲道,好像想要尽快适应这一切。
大概是看出我的好奇,她坦然地说,最近在学习走盲道。“我就用手机听,有些博主会讲这个,蛮有用的!”
她认真地解说,“理论”似乎颇为扎实。不过在昏暗的街灯下,她好像没有找到我的脸,只是对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讲着。我忍着笑,看她在说话空隙,用脚踩了踩地面的盲道砖示范起来。
凸出条纹的盲道砖是直行,顺着走就好;凸点纹路的盲道砖是提示,可能是转弯,也可能是路尽头,总之要停下来留意一下情况。
她给我讲解,并实地演习起来:站在一块凸点的砖头上,一只脚抬起来,伸出脚尖,四下碰碰点点,试探着周边的路况。
我学着她的样子踩了踩,两个人好像手舞足蹈地迎接夜晚。过往行人不时回头看看我们两个。
这不奇怪,因为姐姐的眼睛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乍一看,没法把她和“失明”联系起来。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只有我们知道,她像是夜盲一般,稍外有点黑暗就看不清周遭情况。她的视力逐渐变得糟糕,视野变窄,有时候后方行人超过她,她会受惊一般跳起来。
更早之前,家人陪她出门,默契地有了一套话语体系。
我们说“走”,前面就是平路,可以一往无前。我们说“停”,就是遇到情况,需要稍微暂停。“下”的时候是下一级一级的台阶,“抬”则是要上台阶。除了这些基础款语言,我们偶尔还会说“跨”“蹦”“拐”等。
有时候,发出指令会遇到旁边有行人,大人还好,小孩总是好奇打量我们,好像姐姐是一个等待接收指令的机器人。
现在我姐离异独居。视力状况持续下降后,她不得不一个人解决安全出行的问题。
盲道实习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坚持穿长裤,理由很简单——两腿被碰出了不少淤青,实在不能见人。盲道虽然整体情况不错,但是依然避免不了被车子占用的情况。白天还好,有的时候天一暗,实习生就免不了到处碰壁。回家后一看,两腿五彩斑斓。
不是没想过用盲杖,但她担心自己白天看起来一切正常,天一暗下来就用盲杖,这份反差,“搞不好别人要骂我呢!”
她拒绝使用盲杖,靠着那份执拗,慢慢地学会了在几条熟悉的路上快速往来。我们放心不少。
这天家人团聚,饭后她要带我们散步,我妈下意识地要挽住她,她甩手拒绝了。好像在说:我是盲道优等生,不用搀扶。
等散步结束回家,爬楼梯时大家都在说有股奇怪味道,可是四下看看,并没有什么异样。
“该不会是谁家马桶坏了吧?”我爸皱着眉头。
等到了家门口,我妈一身惊叫,原来是盲道优等生在回来的路上踩了一块狗屎,此刻鞋帮上正粘着呢!
我姐忿忿不平,这的确是她想不到也不太好处理的难题。没有合适的处理办法,当下只有调亮了灯,凑过去刷干净鞋子。
“要不然下次不要天黑了出去?”我妈提议。
“不行!大不了穿个高帮的鞋子出去,即便踩到了也不会弄脏裤脚。”
盲道实习生骄傲地望着我们,她对自己想出的这个办法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