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廊坊日报)
转自:廊坊日报
月,是王维的。我向来如此想。
今夜月色颇佳——刚被雨水洗过,房檐下尚有积水滴答,青白的光从窗棂间泻进来,在书桌上铺了一层薄霜。于是我从架上取下王维的诗集,就着这月光读。台灯本是有的,只是台灯的光是昏黄的,在书页上洇开一片暖色。这光与王维不甚相宜,他的诗应该在月光下读。但现代人到底奢侈不起了,连月光都成了稀罕物。楼宇太高,霓虹太亮,偶尔见着一轮月亮,也像是被囚在钢筋铁骨中的困兽。但我以为读王维的诗,非用月光不可。于是,便想就着用月光来摩挲那些古老的文字——此刻,我正好在乡下老家,月色如水。
读着读着,忽觉自己不在房中,而是行于辋川别业的小径上。月光将竹影投在地上,竹影又爬上衣襟。远处有溪水声,近处有虫鸣声,却愈显得夜静。王维此时大约正在竹里馆弹琴,琴声散入空山,与月色相和。我欲循声而去,又恐扰了这静境,只得伫立不动。
这时,月光移了一寸,照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上。我忽然想起少时游山,也曾走到溪流尽头,看白云从谷中升起。那时不知是王维的诗境,如今方悟,原是千年以前的诗人,早已替我行过、坐过、看过了。诗人之心与常人之心,相隔千年竟能相通,想来不免有些奇异。我继续往下读,读到“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时,不禁莞尔。王维晚年好静是真,万事不关心却未必。若真不关心,如何能写出“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样的句子?他关心的不是朝堂上的万事,而是窗前的一株梅花。这种关心,比万事不关心更难得。所以,王维的诗中多“空”字。空山、空林、空翠……其实何尝空呢?山中有鸟,林中有鹿,翠色中有生命流动。他的空,乃是包罗万象的空,是看透世相后的空明。世人多惧空,以为空便是无,殊不知空方能容。王维之空,恰如这月光,看似一无所有,实则无所不照。
月光又移了一寸,现在照着“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我疑心这月光有灵性,专挑好句来照。山果落地,草虫鸣叫,都是极微小的动静,王维偏能听见。他的耳朵,大约比常人灵些。今人耳朵里塞满了市声,再听不见山果落地了。即使偶尔到得山中,也只顾拍照发朋友圈,哪有闲心听果落虫鸣?如此想来,王维真是有福的。当月色平铺在“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时,窗外恰有汽车碾过百日雨后积水的声音。这倒也好,现代乡村的雨声与千年前终南山中的雨声,在诗句里奇妙地重合了。王维当年听雨打芭蕉,我今朝听雨敲窗棂,同是雨声,只不过隔了一千二百年的光阴。人类的耳朵进化得缓慢,对雨声的感应竟未曾改变。此刻,窗外一株老梅的枝影投在书页上,枝影间又漏下点点月光,竟像是王维画里的笔意。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原是老生常谈。但今夜亲见月光作画于诗页上,才知此言不虚。诗画本是一体,都是王维心中流出的静气所凝成。
月光又移了一寸,浅浅地拍花在“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处,这里,白与红对照;“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白黄映衬。这些色彩不是画师调色盘上的死物,而是流动在季节里的生命痕迹。今人看画多用手机,屏幕上的颜色再鲜艳,终究少了些草木气息。王维若活在当下,怕是要将智能手机扔进终南山的溪涧里的。目光随着月色遇到“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时,忽觉喉头一紧。这样的春天,我们怕是再也见不着了。现在的春天,PM2.5指数比草木蔓发更引人注目,轻鲦体内蓄满微塑料,白鸥的翼尖沾着石油。王维笔下的山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只剩下这些文字,像琥珀里的昆虫般凝固着往昔的生机。
月光再移一寸。突然传来邻家婴儿的啼哭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尖锐。正要蹙眉,却看到“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的句子。千年以前的诗人,想必也常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静思。只是他将犬吠写进诗里,而我却对婴儿的啼哭心生烦躁。可见不是声音变了,是听声音的人心变了。当目光遇月色聚在“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处时,忽然觉得手中的诗集沉重起来:王维四十岁后隐居终南,我年近五十却困在大北京的公寓里。现代人的“终南别业”,不过是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的自欺欺人罢了。我们再也回不去那个可以随意“行到水穷处”的时代,所有的山水都成了景区,所有的隐居都成了行为艺术。
月光已经移到书桌边缘。我合上书,发现王维的诗句在脑中盘旋不去,与月光糅在一起,酿成一种奇异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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