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凌仕江
去眉山,总绕不过对一个人的仰望;到青神,更逃不脱对一段情的言说与赞美。
从眉山抵达青神的路上,我力求忘掉三苏祠里那个神。他被众人站在同一笼竹林,同一面湖水,同一个坐标仰望了千年。
那些仰望者,不念奴娇,却持有几分赤壁怀古的傲娇。他们挟带天南地北的感慨万千,站在神与众神面前,张口就激动,念念不忘,甚至有些忘乎所以,或忐忑不安,语无伦次。他们紧张的神色,分明是想证明他们属于神的子民。因未能生逢神的时代,而错过了坐上北宋第一把文豪的交椅。
惘然。当时太惘然。
那一刻,仿佛感觉神在笑我。荔枝树上的喜鹊也在笑我。
摸摸头,想了又想,神也不只是笑我。
我习惯一反常态地推倒重来,如大风削掉白果树上的一袭金黄。在青神,面对炊烟、山水、河流等图景,我提笔另起一行,让一坨营养过剩的废纸,在塑料瓶里静养一株野兰,让散发绿意的生命,脱离大地,撑起一方没有废话的天空。
变废为宝的植物营养纸,来自青神之竹的内部提取。
在高原,我曾用泥土与羊粪,在小木屋中的瓦盆里种文竹。三千里之外的特提斯极地,一盆心脏缺氧的文竹,欣欣然,从干裂的泥层里暴露出细眼和幼枝,如同来自星辰大海的消息。它的成活,曾让我不舍昼夜地寄寓眉山这片被神养活的大地之诗——“不可居无竹,宁可食无肉。”
眼前,植物享用的营养废纸,与人类生活的用纸,依然与竹脱不了干系。这个生命力几近与大地和天空疯狂交锋的植物先生,在地下奔跑的速度,已远远超越洪水猛兽。在蜀南乡间,它的自然生长,房前屋后的人们,并不会把它当回事。
在城里就适得其反了。
有位嗜书如命的友人,将闹中求静的两幢别墅合二为一,并在院落和屋顶种植竹子,将大量珍稀的古籍与旧年的线装书,陈列其中,给真正的读书人,营造一个优雅又隐秘的环境。
谁知,那些来自山野的竹子,并不安分守己,而是蛇一般扭动身子,自由乱窜,不讲道理地狗急跳墙,像插上翅膀的怪兽,冲破玻璃栈道,穿过钢铁围栏,跑到他人的私家宅邸。一次次被物业投诉找到的读书人,急得焦头烂额!
这些出产于青神的纸,与我们的肤色同系,它有个好听的名字:斑布。这很容易打开我的联想功能:斑马一样的竹子,在风中自由奔走、呼吸、疯长。
其实,早在多年前,这样的纸就已进入超市静候我们的生活。只是面对满目的琳琅,我的熟视无睹,像站台更多人的错过。当然,这不是遗忘。难以想象,生活中太多优良食物,人们没有时间,更没有耐心去弄懂它的前世今生,也就不会关心它的原产地,其结局自然被无情地忽略。生活用品好感与否,销售人员的甜言蜜语不是关键,于我而言,深入一片土壤后的邂逅,更能在辨识中产生情感的递进。有些地方的产物,像无言又陌生的老朋友,让人相见恨晚。在你没遇到它之前,一张张被青神的甘露、土壤、空气、雨水浸润过的纸,早已漂洋过海,去到更远的国度,见识更多的人家,擦拭他人的生活痕迹,抚摸他人的肌肤脸庞。
诗人金铃子,随手从盒子里抽取一张,捏在手里轻轻揉搓,再睁眼细观,纸上的气孔与清晰的纹理,一尘不染。看上去,比手帕美丽,比掌纹细腻。一句柔软与坚韧的感叹,从微微扬起的嘴角,脱口而出:“哎,怎么没早发现你这斑布呀。记住,以后去超市的首选,就是斑布。”
原来,在青神撩开的面纱之下,不经意显现的生活、自然或自己,竟是如纸抚面的温柔敦厚。
我把造纸人员,叫到一边,拍拍他的肩膀,欣喜地告诉他:“我的老家蜀南,有成山成海成林的竹子,你们可否开大卡车去拉回来造纸?在我们那里,竹子一点不值钱,到了青神它们可能才有用武之地。”
造纸人员摆摆手,惊讶地看着我:“你不知道,我们生产的纸,是我们青神方圆15公里内浅丘坡地上种植的竹子。我们不仅要选择土壤和地貌,同时也教青神的乡亲们在自己的土地上种植竹子,其收入远比种庄稼翻倍。种竹看似比种庄稼省事,但它需要恰到好处的生长温度,还有地表空气、阳光通风等考究的维度。当然,品种与你们那里的竹子,肯定也不一样。”
“那你们生产宣纸吗?”造纸人员说:“青神产生活用纸,夹江产大千宣纸。”
尽管两地都有涉足,虽地理相隔不远,可我心里顿觉失落。在别人仰望的青神故土之上,踮起脚尖遥望家乡无人理睬的竹子和人,以及比竹子更加沉寂的日子。
从一张纸返回到一节竹,作为长期活在笔墨纸砚里的人,何尝不是在修炼一株竹子的养成?竹叶、竹根、竹蛋、竹笋、竹壳、竹兜、竹象,甚至落在竹梢的风雨或鸟鸣,还有针一样刺过竹尖的一米阳光,都可能构成自然的生态书写,但这一切首先源自土壤与气节的生态。
自然生态与个人内部生态的融合,意味着思考的难度与文章的向度。
青神的过往,我还走过一些地方,记住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河流,遗忘了一些旧人的面孔,也结识了一些谈吐不凡的新友。当然,这里还有与我保持情感联系的高原归来的战友。
但此时,概不能打扰。
我不唤鱼,时间自然会替我唤鱼。同样,风会在某个清晨,或鱼儿大梦一场的午后,替我喊醒一条河流的名字!我不关心一条河从哪里来,我只想知道,它的出现,究竟能够把一个人冷静的想象投掷多远?
青草、树木、竹园、山河之间,蜀国第一代蜀王蚕丛氏,从未离开青神。你看,在来时旋转的高速路口,身着青衣的青神,手持一片桑叶,正静默地凝视天地间走来的小小的我。
此刻,只有屏住呼吸,聆听自然万物,仿佛众生都可以异化成纸上的蚕,在地球表面,润物细无声地啃噬时间的缺口。
在青神,我心里的确住着一个灵魂雕刻的静谧之神。但此神与大地的亲密关系,非满纸喧嚣填满人间空虚的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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