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仁
很久没吃粉蒸肉了,昨天去附近一家小餐馆点了份粉蒸肉。老板娘掀开锅盖的瞬间,一股香气弥漫出来。这香气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
我生于农村,父亲勤劳,母亲精打细算,家里还能积攒些许余粮。若逢年景好时能养两头猪,宰一头卖一头。在村里我家的日子算是较为宽裕的,但要想痛快地吃顿肉,也唯有过年才敢奢望。
杀年猪,是我们孩童最期盼的日子。母亲提前几天就开始忙活:在院坝边挖个土坑,用大铁锅烧好几桶滚开水,水汽蒸腾着飘满整个院子。父亲早早请来杀猪匠,还叫上几个身强力壮的亲友帮忙。邻里们都赶来我家,吸着旱烟,扯着家常琐事,等着看杀猪的热闹。
杀猪的场面又紧张又鲜活。屠夫和亲友钻进猪圈,母亲站在圈门口,轻声呼唤着猪,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告别。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扯着嗓子嚎叫,四蹄蹬地不肯出圈。屠夫在前拽着一只耳朵,亲友们在后推着屁股、拽着尾巴,几人合力把猪往木凳边赶。可那猪力气大,一边嚎一边往后退,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被按倒在木凳上。杀猪匠把尖刀咬在嘴里,卷起袖子,左手死死摁住猪头,右手猛地将刀捅进猪颈,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母亲早端着大木盆候在一旁,稳稳接住冒着热气的猪血。
血放尽了,猪不再动弹,看热闹的大嫂突然急着喊:“杀猪匠杀猪匠死了!”中间没半点停顿,把“猪死了”喊成了“杀猪匠死了”,众人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杀猪匠气得骂道:“你这个哈婆娘,蠢得和这条猪一样!”院子里的笑声、骂声,成了那年月最鲜活的烟火气。
杀猪匠处理猪内脏时,母亲已选好了五花肉。她把肉放进烧红的大锅,“嗞嗞”地烙着猪皮,直到表皮焦香起泡,再用热水反复擦洗,刮去杂质和细毛。她切的肉片厚薄均匀,码在粗瓷盆里,撒上自家晒的辣椒面、磨的花椒面,再剁上姜末,淋上两三勺酱油和少许白酒,然后一遍遍揉搓拌匀,让每一片肉都裹满作料的鲜香,连空气里都飘着诱人的味道。
蒸格洗净,母亲铺上青菜叶或芭蕉叶,防粘又添清香。先在底层摆红薯块或南瓜块,再将拌好料的肉片松散铺在上面。母亲说肉片不能压实,让蒸汽穿透,蒸出的肉才软糯不腻。蒸格放在土灶锅里,母亲吩咐我们添柴,说:“火要猛,蒸汽足,肉才香。”我们看火苗舔锅、听沸水声响,闻着肉香,口水直流。
那时农村邻里关系实在。杀年猪后,母亲用猪血、粉肠、精肉和盐菜煮成杀猪菜,给院子里的每一户都送去一大碗杀猪菜和粉蒸肉。中午,家里再摆三四桌,请来杀猪匠、亲友和长辈,炒猪肝、炖猪蹄、蒸香肠、红烧肉,再上粉蒸肉,配高粱酒开席。男人们喝得面红耳赤,捻着胡须吹嘘自己当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往事;女人们吃饭完就钻进厨房,帮忙切肉、灌香肠,准备过年的年货;我们这些孩子,吃完几块肥美的粉蒸肉,就跑到房前屋后打闹嬉戏,在山野间找到最纯粹的童年快乐。
酒过三巡,亲友们聊起今年的丰收,纷纷夸赞我们兄妹懂事上进。临走时,母亲会给每家装上大约三斤猪肉作为随手礼,让大家把年味儿带回家。
整个正月,家里都弥漫着肉香,我们兄妹能吃上几顿饱肉。那份满足与快乐,即便现在精致的生活,也无法替代当年的味道。
小馆里的粉蒸肉已凉了些许,放进嘴里,软糯可口,却没了母亲当年的滋味。母亲做的粉蒸肉,有农村土灶柴火的味道,有邻里互爱互敬的味道。那热气腾腾的蒸格,盛满了我们兄妹温暖的童年。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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