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千龙网)
一
原本没打算乘游轮旅行,毕竟年事已高,担心体力不支,给别人添麻烦。结果那天,亲戚欣荣打来电话,说他订好了从旧金山去阿拉斯加的船票,问我是否愿意同往?女儿代我应下此事。为了不辜负她的孝心,我立刻准备行囊。
8月22日中午,来到旧金山码头,天,蓝得透明;海,一片奇艳。白亮的“红宝石公主号”豪华游轮(下文简称“公主号”)如高山般巍峨,我们拿着护照和船票,依序步入。这艘游轮的总吨位为113000吨,长290米,宽36米,共19层甲板,1538间舱房中有近900间是阳台舱房,载客量达3080人。
午后三时许,“公主号”正式启航。起初,尚觉船外波翻浪涌,待驶过旧金山湾,进入公海,航速加快,波浪渐缓。收拾好行李,移坐于临窗甲板的躺椅,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海上——除了“公主号”和天空,目之所及都是海……
海之大,更显出一己之小。或许因为水是生命之源,在海上,更容易联想到生命的原乡和他乡、起点和归宿。
欣荣经常乘坐游轮,口语交际能力一流,他对我说:“登船的第一顿晚餐,相当重要。如果去自助餐厅的话,可以穿得随意些;如果去专属餐厅的话,要讲究礼仪,最好着正装。”他已备好西装领带,提醒我也做些准备。
待准备就绪,我们俩步入一间专属餐厅,只见灯光曼妙、空间宽敞,恍惚间,以为进了五星级酒店的高级餐厅。餐厅的服务员无论男女,一律穿黑色皮鞋、黑色西裤,白衬衣外面套咖啡色马甲,戴黑色领结或花色领带。用餐的游客中,老者、肥胖者居多,无论年龄、形象如何,出于礼仪,男士多西装笔挺、领带飘然,女士更妆容嫣艳、裙裾迤地。
没过多久,一位穿深色西装的高瘦老者推着残疾车走进餐厅,残疾车上端坐一位比他胖两倍、着黑色露背长裙的老妇,服务员安排两人在我们旁边的空位就座。只见老者在老妇的脸颊深吻,之后扶她坐到餐椅上,自己坐在对面。虽不知他们的身世、职业和人生故事,但看得出来,老夫妻恩爱如初。这样的老夫妻有不少,或相牵,或相挽,都是一样的幸福,一样的从容。
这时,混血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微笑着递上两本菜单,我只粗通英文,便请欣荣帮忙。
既然在海上,就多品尝些海鲜。我点了凯撒沙拉、蟹肉饼、煎鳕鱼、三文鱼,味道极佳;即使用不惯刀叉,也得慢慢适应,游轮上可没得选。
二
雾海茫茫,“公主号”一路向北。
第三天上午十时许,紧急广播响起:船上一位游客突发急病,需要上岸手术,加拿大海岸警卫队已派直升机来救援,请其他游客不要慌张。
我走向甲板,忐忑地望着天空。
果然,二十多分钟后,一架白色直升机由远及近,机身漆有红色标识。位置所限,不知直升机是如何降落的,病人是如何被转移的,现时的身体状况如何。我心难宁,朝天空不停张望……四十分钟后,直升机起飞,朝加拿大的方向疾行。
无独有偶,十二时许,紧急广播再度响起,又有一位游客病重,需送到岸上的医院救治。播报结束,另一架直升机将那位病人从速接走。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并未听到这两位患病游客的讯息,不时心情惴惴。或许,他们已转危为安,重新回归温馨的家庭;或许,他们已作别尘世,悄然奔赴另一次生命的开始。无论去向如何,雾色迷离中,大海依旧波翻浪涌……
三
自助餐厅散布在船舱的各个角落,全天开放,除了特供的中式汤面,都是西餐,品类丰富。相较于专属餐厅的氛围感和仪式感,显得更轻松、更日常。
这里是观人阅世的好去处,我喜欢坐在向阳的舷窗下,喝咖啡,吃美式甜圈、烤玉米片和水果,一边看海,一边想心事。
服务员送来刀叉,用淡黄色餐巾包裹。一抬头,竟是登船第一晚在专属餐厅服务的混血女孩,她那黑中透蓝的眼睛,我印象很深。
我赶忙道谢:“辛苦了。你不是在专属餐厅吗,怎么调到这儿了?”
“那边只供应晚餐,白天总不能闲着吧。”她温婉一笑,仪态大方。“你在‘公主号’上工作多久了?”我问。“刚来,不到一个月。暑假打工嘛,赚些学费。”
“在船上打工的大学生多吗?”
“不算少。”她一边说,一边笑望着往来的同事。
“你在哪里上学?”我又问。“纽约大学,学艺术写作。”“太好了,正好观察体验。”我附和道。她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你是?”
“我也写作,在中国。”
“中国的作家!难怪你的回答与众不同。”
随后,她看向斜对面一对正在打扑克的老人(这对老人面无表情,只顾各自出牌),悄悄对我说:“那位先生是心理学教授,太太是早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你可以跟他们聊聊。”
趁教授出牌的间隙,眼睛扫向我们时,我下意识地起身问好,这对夫妇笑眯眯地同时答道“下午好”。教授的笑,真诚而优雅;教授太太从眼睛到面肌,略显僵直。我原本想聊聊的,但因语言障碍,又怕莽撞,就站在一旁,装作看他们打牌。
教授大腹便便,面部的轮廓显示出多思,又不失睿智。我暗自思忖:他能否以自己的心理学研究成果,来缓解老妻的病程?
“你看到那位老人了吗?我见过她好几次了。无论是在自助餐厅还是在专属餐厅,总一个人,还戴着口罩。”随着欣荣的话音,我望向远处的一位老人:她走起路来十分平稳,颇有风仪;当她坐于桌前,摘下口罩,面庞黄瘦,眼神有些迟滞,其中又透出一缕孤凄——看来这是一位有故事的老人。
我不禁猜想她的境遇,虚构她的人生,继而联想到许多老人或因不耐寂寞孤独,或因罹患不治之症,决定放弃治疗,在旅途中送走剩余的岁月……这位老人的下一站在哪里?我的下一站在哪里?她不知,我也不知。
四
“刚看了今天的安排,下午五点,‘双猫’小提琴二重奏将在五层小舞厅演出。”欣荣对我说。
这是两位女性乐手,一位中年,一位青年;中年者黑鞋、黑裙、黑发,青年者白鞋、白裙、白发,两人头上各戴一对猫耳,演奏终了,还要模仿一下猫叫。尽管打扮俏皮,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因为喜欢她们演奏的古典名曲,我和欣荣会追看演出,并为之命名“‘双猫’小提琴二重奏”。好像不止我们,每次演出,五层小舞厅里都聚满舞者,六层和七层也有或站或坐的观众。有两场演出安排在酒吧里,船上吃喝全包,唯独饮酒需自付,这是游轮运营公司的经营之道。
“公主号”的大剧场在七层,从舞台、灯光到座席都十分正规,可容纳千人。
吃完晚餐看演出,是我和欣荣的“日常”,节目类型多种多样,魔术、脱口秀、独唱、歌舞轮番上阵。语言成为我最大的障碍,魔术和脱口秀实在晦涩,只能欣赏独唱音乐会和歌舞表演。
一位高大、壮实的美国女歌手出场了,她扯着那条宽大的淡蓝色闪光长裙问道:“这条裙子好看吗?”
观众席立马热闹起来,“惊艳”“漂亮”和欢呼声、尖叫声响成一片。这是美国剧场的常态,演员与观众在真诚互动。
接着,她开始介绍这条长裙的来历:“有一天我在纽约逛商场,被这块布料吸引住了,它不仅颜色美,还有一个大窟窿。我以最优惠的价格买下,找最信赖的裁缝制作了这套演出服——人活着,就要对自己好一点!”
观众席又响起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待欢呼声渐息,她唱起一首美国乡村歌曲,声音嘹亮得近乎苍凉。一曲唱完,她到伴奏乐队的乐谱台那里喝了几口水,转身又唱起一首摇滚。不同于前一首,她手舞足蹈,观众也随之应和,或跺步,或尖叫……
欣荣说她演唱的都是百老汇的名曲,难怪观众的反应如此热烈,配合得如此默契。
五
既然目的地是阿拉斯加,我最想领略的还是阿拉斯加的风情。
“公主号”日夜兼程,终于来到阿拉斯加最南端的科奇坎,而后是阿拉斯加的首府朱诺,终点站是锡特卡。
阿拉斯加本不为世人所知,原住民向海而生、与狼熊做伴,亦不知外面的大千世界。1741年,一位名叫白令的俄国舰长出海寻找传说中的美洲黄金和香料,结果一无所获,但他在无意间发现了这片冰雪世界,随即将其确定为俄国的领土。1784年,此地建起定居点,十五个常住居民点一共住了三百多人。
这块辽远的冻土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在经营一百多年后,皮毛资源已近枯竭。考虑到高昂的管理费用、克里米亚战争带来的财务危机以及大英帝国的现实威胁(阿拉斯加与加拿大接壤),1867年3月30日,俄国人以720万美元的价格,将171万平方公里的阿拉斯加卖给美国。真是造化弄人,1880年,即美国购入阿拉斯加的第十三年,两名探矿队员在一处狭长的山谷里发现储量巨大的金矿,吸引众多淘金工纷至沓来。若白令舰长听闻此事,不知作何感想?
“公主号”行至加斯蒂诺海峡时,停了下来——谁不想一睹寒海的冰凌?为防严寒,游客们纷纷穿上棉衣,到船头和甲板集中。可惜冰凌无踪,倒能远观几千米外道格拉斯岛那碧蓝的山、晶莹的岛。一位高大魁梧的白人男子猛地抱住我,请欣荣以远处的奇观为背景,拍一张合影。接着,他又庄严地举起右手,自拍敬礼照。我问他:“为何要敬礼?”他仍游离于自我幻化的历史角色:“我是‘船长’啊!”
“公主号”继续北行,抵达终点站锡特卡,这里草木繁茂,花朵艳丽。下船后,在斜八字形的市镇左行,有商铺、银行、哈里根百年纪念堂和塔维斯会议中心;向右走,一座带洋葱式圆顶的建筑映入眼帘,这是圣迈克尔大教堂。
一位中等身材的老人带我们游览锡特卡,他指着一座些许褪色的四层楼房,用略带幽默的口吻说:“这里曾是俄国地方政府的所在地,如今成了养老院,有没有人想在这里养老?欢迎递交申请。”
欢声笑语中,他引我们细观一个个图腾柱。这些图腾柱虽已苍老,却能从或蓝或红或棕的人面、熊脸、狼耳雕纹中,感受到古老光阴的诉说、原始崇拜的执着。
老人说他已退休四次,如今又不请自来做导游。有人问他为什么?他答道:“太太于四年前去世,与其在家面对孤独,不如向远方的客人述说图腾柱的故事,以排遣寂寞。”从他黯淡的蓝色眼眸中,我觉察出那些图腾的原意:悲悯、善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一次难忘的游轮旅行,我看到的不仅是大海,还有时间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