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伟
小雪节气,天开始冷了。风儿顺着袖口往人的衣服里钻,也钻进浞河滩上那长疯了的树丛,把挂了许久的大小树叶瞬间撸扯干净。有霜,细细碎碎飘着,亮晶晶地挑在尖尖的麦叶上,等到太阳升起时,就化成一滴露珠,晶莹地滚落田里。
从这刻起,原本寂静的杨家埠会猛地热闹起来,因为“赶画子集”的时节又到了。
早些年,杨家埠比潍坊名气大,就因为这里出产木版年画。过年时家家户户从大门到灶台、炕头都得贴几张杨家埠的年画。所以挑选年画才是人们心中最隆重、最讲究的年事。
天一冷,地里的农活歇了,整个文渊阁下就堆满了色彩斑斓的年画,从浞河里刮来的风也沾染了墨香。远路的年画商人都会行色匆匆来置办货,昌潍地界的人们更要占尽地利,早早来寻觅自己钟爱的年画。本地大小画坊都会把自家最新版的画搬出来,就连天津杨柳青和苏州桃花坞的画匠也要千里迢迢赶来奔个人气。
小时候,“画子集”主要还是在那条明清老街上。我就长在明古槐下,先人却只会劈竹篾扎风筝,印不了木版年画。街对面那个头上簪着红发卡的小嫚家里做年画,天天人来人往忙碌得很。我家的风筝得等年后春风再起时才会大卖,冬天极少有人问津。所以每个不上学的日子,我就呆呆地坐在老槐树下,心不在焉地翻着作业本,看人们兴高采烈地踩着青石板路匆匆走过。有时候踅见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便当稀罕景似的丢下书本随着跟出去老远。对面戴红发卡的小嫚时常蹦跳着去西街火烧刘家,遇见时,她会莞尔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依古街而建的杨家埠民间艺术大观园名扬远近,来赶“画子集”的人也越来越多。杨家埠的冬天总有八方的远行人乘风而来,无论是卖还是买,或只是闲逛。这个季节,在省城上学的我,每年都要有一次久违的奔赴,在万物休憩的时节,赶回浞河岸边,寻找心灵深处那抹悠远的记忆。
冬日的太阳,落得极快,刚下班车时还看见它明晃晃地挂在文渊阁的檐上,等我转进老街,就已经滑到和火烧刘家的烟筒一般高了,但还是为小街上能照见的所有都染上了金黄。那棵枯叶落尽的古槐,矗成了画中的静物,一千年前就在那里,此刻依旧是道遒劲的风景。一个婀娜的身影站在树下,夕阳里那枚红发卡亮得耀眼,一张喜庆的“连年有余”年画平展地拿在手里。这是我记忆深处最刻骨铭心的风景和人物,这一幕从此烙印在脑海里,如影随形,魂牵梦绕。
“把这张画裱到风筝上,挂门口当幡儿。”
“应该让它飞起来,才是最亮眼的幌儿。”
于是,当老街都被罩在远山巨大的阴影里时,一只风筝,高高地飞起,一直飞到夕阳所在的天空,老街上,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天,如洗的天空,一张年画在飞,长长的缨子在晚霞里翻滚。谁也没在意,青石巷尽头的浞河大堤上,两个年轻人摇着线轮在嬉戏奔跑。
之后,每到冬天,远在雪山大漠当地质队员的我,总觉得有件事要做,那就是“今年还没回杨家埠,该回去了”。
但我却没回去。因为那年春节之后,和我一起放风筝的嫚儿咳嗽着住进了医院,再也没走出来。那只用年画裱糊的风筝,被我挂在了浞河边那座新立起的墓碑上。
岁月光阴,有歌有泣。雪山的洗礼和戈壁的打磨,我从象牙塔的青涩少年变得老成持重,不变的却是对杨家埠的思念,如一杯陈酒,每每端起却难以咽下。
三十年离愁,我和杨家埠的约定从未错过,年年岁岁,风雪无阻,却只能埋在心里……
杨家埠,别来无恙!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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