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史凭

11月21日，云南曲靖市麒麟区三宝街道兴龙村村民吴某反映，2015年为给次女办理落户上学，他与村委会签了一份协议，2017年上交2万元计划生育押金后，孩子才于次年落户。2023年起，其父多次向村委会、街道办申请退押金，至今无果。

对此，兴龙村委会称，押金存于村集体账户由街道监管，是否退费需街道办领导决定；三宝街道办则表示，吴某未按协议约定3年内结扎，还在2018年生育三胎，违反当时计生政策与协议，属违约在先，押金大概率无法退还，且当时村委会对多家违规家庭均有处罚。

村民：

交两万元计划生育押金后二孩才能落户

吴某系云南省曲靖市麒麟区三宝街道兴龙村民委员会村民，他与李某某于2007年结婚，次年迎来长女吴某琦的出生，2013年4月又生育了次女吴某涵。

“不给孩子落户，才被迫签的协议。”吴某称，孩子要落户上学，村上却提出要交两万元的计划生育押金才能开具相应的证明。

无奈之下，2015年8月4日，吴某夫妇二人与三宝街道兴龙村委会签订了一份协议，由父亲吴某安代办。前述协议载明，本户生育第二个孩子需要落户，但一直未做绝育手术，经村民委员会和村小组研究决定，双方同意后签订此协议；夫妻双方交绝育保证金两万元，该保证金有效期为三年，自交款之日起生效；在未采取绝育措施前，必须按三宝计生办和村委会的要求，按时参加孕检和其他计划生育有关的检查，不参加一次按村民自治章程对其夫妇处罚每次200元；如出现超怀三胎（须）自觉终止妊娠，如经村委会和村民小组做工作三次以上不终止，押金作废，造成超生按国家政策处理；如出现在规定期限内不做绝育手术，押金作废。本协议共计四份，三宝街道计生办、村委会、村小组与当事人四方各留存一份，协议结尾处加盖有三宝村委会的公章。

谈及这份协议，吴某坦言，当时只想着尽快为孩子办妥落户手续，根本没心思去考量协议本身是否合理，并且对方当时也承诺过会退还押金。

吴某称，协议虽然签了，但手头紧，一直没能如期交两万元的计划生育押金，孩子一直被卡着没能办理落户手续，夫妻二人也未做绝育手术。

“眼看孩子入学在即，只能想办法先交押金。”2017年9月24日，吴某夫妇向村委会交纳2万元计划生育押金后，村委会开具了云南省农村集体经济专用收款收据。

澎湃新闻注意到，该收据右下角有固定机打字样备注：允许填写的收款项目包括财政补助资金、“一事一议”筹集的资金、国家征用土地的补偿费、扶贫救灾款、上级部门专项拨款。

吴某提供的居民户口簿显示，次女吴某涵出生于2013年4月30日，落户登记日期为2018年7月2日。

11月21日，吴某安告诉澎湃新闻，从2023年起，他曾多次前往村委会以及三宝街道办事处要求退还押金，至今未果。

政策：

2013年前后，云南农村地区默认允许生育两个子女

吴某与村委会签订上述协议两个月后，即2015年10月，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提出全面实施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的政策；同年12月，全国人大常委会修改人口与计划生育法，明确该政策自2016年1月1日起正式实施。

澎湃新闻注意到，吴某生育二胎时，适用2002年7月25日云南省第九届人大常委会第二十九次会议通过的《云南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其中第十九条规定，提倡农业人口一对夫妻生育一个子女。确有实际困难要求生育第二个子女的，由夫妻双方申请，经县级计划生育行政部门审查批准，可以生育第二个子女。

当地卫健系统人士告诉澎湃新闻，2013年前后，云南省农村地区普遍默认允许夫妻生育两个子女，而一旦生育数量超过了政策规定的上限，就会被征收社会抚养费。

“收取计划生育押金属于村委会的行为，官方没有这个说法。”这名人士表示，村民委员会当初制定的这个村规民约是否通过审查或合规，需要进一步明确，修订过程符合程序就有一定的约束性。

三宝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解释，曲靖市农村允许生育两个孩子，但二孩办理落户的前提条件是，父母一方要完成绝育手术。村委会收取的计划生育押金，因依据村规民约设立，无需向街道进行报备。该类村规民约的修订，一般在固定时间内，由全体党员与村民代表共同参与讨论完善，最终纳入章程。“当时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处于严格执行阶段，上述收取计划生育押金的做法，本质上是基层为完成计划生育工作目标而采取的保障手段。”

官方：

村民违约在先，三年内既未结扎还生三胎

针对吴某所涉的两万元计划生育押金争议，兴龙村民委员会工作人员回应澎湃新闻称，已就此事向三宝街道办事处提交了书面情况说明，目前该笔押金的退还与否，最终需由街道办领导决定。

据该工作人员介绍，包括吴某在内所交的计划生育押金均统一存入了村委会集体账户，并由三宝街道办事处进行监管，经确认，款项当前仍在账户内。

“当年收取的押金金额没有统一标准。”该工作人员进一步解释，根据村民家庭具体情况差异，押金金额从两千元到数万元不等。部分村民因未主动主张退费，相关款项仍留存账户，其中尤以两千元为档位的押金涉及未退人数较多。“村民当初就应该来办理，过了那么长时间才来找，因涉及计划生育政策，需要按程序审核，逐级上报。”

三宝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证实，2015年吴某的确与村委会签订了一份协议，村委会依据村规民约收取的计划生育押金，并非街道办事处层面收取。按照当时执行的计划生育政策，农村户口家庭生育数量需符合 “只允许生育两个子女” 的规定，且夫妻其中一人在生育后三年内需按要求完成绝育手术。新生儿办理落户手续时，需由村委会出具证明，确认孩子属于合法生育范畴。

“吴某家生育了两个姑娘，想再生一个儿子，所以当时没结扎，又想为二孩落户才去签协议交押金。”该工作人员表示，当时村委会针对违反计生政策的情况，对多家家庭都进行了处罚，并非只针对吴某一家。 因这份协议具有法律效力，鉴于吴某既未履行协议义务，又存在违规生育行为，属违约在先，这笔两万元押金大概率无法退还了，但钱还在账上。

生育二孩后未结扎，交押金才能为孩子办理落户，是否整个三宝街道都是这样规定的？这名工作人员则称，他刚接手这个工作一年，对之前的情况不了解。吴某如果不违反政策，正常合规的手术，没有人敢不退押金，已向区政府报告过此事。

律师：

村委会与吴某签订的相关协议涉嫌违法，应退还2万元押金

村民吴某夫妇二人与三宝镇兴龙村委会于2015年签订了一份协议，夫妻双方随后还交纳了两万元绝育保证金，该村则为吴家出具证明，协助其孩子落户。这份协议是否合法有效？

云南金东方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具堆向澎湃新闻表示，三宝镇兴龙村委会签订的押金协议是无效的，从协议双方主体与约定内容看，既非平等主体之间的民事权利义务，也非行政管理与被管理对象之间的行政权利义务。

《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明确规定：“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都应当依照本条例的规定履行户口登记。”“婴儿出生后一个月以内，由户主、亲属、抚养人或者邻居向婴儿常住地户口登记机关申报出生登记。”

早在1988年，公安部、原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就联合下文，禁止将计生证明、超生罚款与户口登记捆绑。也就是说，对出生的中国公民予以登记，无附加条件。村委会以村民结扎作为上户籍的条件，并强制要求村民缴纳2万元押金所签订的协议已经涉嫌违法，村委会应无条件退还村民2万元押金。

“即便是村规民约，也不能公然违反法律法规，非法剥夺村民权利，侵害村民合法财产权。”张具堆表示。

云南刘文华律师事务所刘文华也认为，相关行为横跨计划生育政策变更节点，村委会与村民所签计划生育相关协议属“行政协议”性质。按照行政法原理，如果行政协议在政策变更前就已履新完毕，应当适用过去的政策，行政相对人不能因此退款或恢复原状。如果行政协议尚未履新完毕政策就发生了变化，行政协议的后续履新自然应当按新的国家法律和政策办理。本案中，按行政协议给村民附加的义务，按最新国家法律已无须再履行，村委会应当退还吴某2万元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