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景点滁州醉翁亭北面有三间瓦房,是为纪念被贬滁州的北宋两名官员王禹偁、欧阳修而建的古建筑,名曰“二贤堂”。原堂建于北宋绍圣二年(1095年),后因台基中部地面下沉、瓦面部分缺损、门窗样式简单等,历代多有修葺翻建。现堂内陈列着二人塑像,手持书卷者王禹偁,手捻胡须者欧阳修。后者乃北宋文坛领袖,广为人知。那么,王禹偁是谁,为什么在“二贤堂”中能够与欧阳修平起平坐呢?
□张漱耳
穷家“磨面儿”
才露尖尖角
王禹偁,字元之,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元年(954年)生于雷泽县(今属菏泽),家境异常贫寒。《宋史》本传中说他“世为农家”。他自己曾在《送鞠仲谋序》一诗中提及贫寒程度时用了“乞丐”一词:“当时未名,以乞丐自给,无立锥之地以息幼累。”
儿时的王禹偁记得被人称作“磨面儿”,他家除了从事农业生产,以为人家磨面粉为生。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王禹偁勤奋苦读。《谪居感事》一诗这样描述自己的读书情景:“收萤秋不倦,刻鹄夜忘疲,流辈多相许,时贤亦见推。”虽然穷困,但他天资聪慧,自幼好学,很小就显露了文学才华。7岁那年,他随家人颠沛流离来到济州糊口。一天,牵着毛驴给济州郡团练推官毕士安家送面粉,正遇毕士安教儿子对句,遂暂时停下,站在院子里听起来。见他儿子接连几个对答不上,情不自禁地对了一嘴。
毕士安一愣,见对句者原来是王家“磨面儿”,十分恼火,呵斥道:“你这小磨面儿,怎识的文墨?瞎逞能!”接着又对儿子们说了下一个上联:“鹦鹉能言争比凤”。诸子冷场多时,仍对答不上。王禹偁憋着一肚子气,抗声答曰:“蜘蛛虽巧不如蚕!”回击了毕士安。
听罢这一精妙对句,毕士安惊奇不已。他知这小孩家里磨面为生,便叫他作首磨面诗。王禹偁未加思索,脱口而出:“但存心里正,无愁眼下迟。若人轻著力,便是转身时。”意即只要心存正气,石磨就会围绕中间不偏不倚,早晚就会有迟迟未到的成果。要是借助援引,定会华丽转身。此诗表面咏磨面,实则喻示自己希望得到提携。
毕士安禁不住拍案叫绝:“经纶之才也。”赞叹之余,也听出了“诗外音”,于是留下他为官署服务,让他与几个儿子一起读诗写作。还带他参加济州的诗会,逢人便夸,故王禹偁很小就声名远播。
两年后,毕士安调任,王禹偁也离开济州,四处游学。有一点需要指出,王禹偁后来写的诗,不乏嗟穷叹老之作。尤其贬谪期间写的《小畜集》,含“薪”“俸”“钱”等字眼的诗多达四十首。说是牢骚也好,自我调侃也罢,“俸钱”成为他的诗歌意象。自古以来,文人都耻于谈钱,他却毫不避讳,自是少见,根源十有八九归于家庭原生之痛。
主簿到知县
期待“升大用”
太平兴国五年(980年),王禹偁首次应举。由于贫穷原因,他徒步从家乡赶到汴京科考。初试列甲科,不料参加殿试被刷下,他不服上书质询,也无下文。3年后再次赴京考中,初放成武县主薄。这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九品小官,主管户口赋税、财政收支及狱讼等事。他游刃有余,处理得有条不紊,第二年就被提升为长洲(今江苏吴县)知县。
长洲原属吴越国,6年前才归附的北宋。境内多沼泽地,水利失修,经济凋敝。王禹偁亲临底层调查,发现全县只有七八千户,每年却要负担钱一万七千缗(一千文铜钱为一缗)、粮十万石的赋税。一些地主还把自己承担的赋税转嫁到农民身上,压得农民喘不过气来。每到征税时节,黎民百姓时常“鞭楚盈庭”,被官府吊打关押。那些取借无门者,往往被迫卖掉孩子纳税。
见不得这种惨状的王禹偁,拿出了全部家底为全县农民代交了一年的税钱。接着组织清查土地,将实际情况上奏朝廷,请求对部分赋税免除。时间不长,百姓便安居乐业。雍熙三年(986年)正月九日王禹偁有记长洲大治情形:“是岁狱讼靡繁,赋调中考,因鸠敛民瘼,评议政体,总而刊之,存诸厅事,待贤者以举之,所谓能言而不能行者也。”
意即是年案件诉讼繁多,赋税征收情况达到了中等水平。通过收集民间疾苦评议县衙,并将内容汇总刻印,保存官府厅堂,等待有才能者进一步推行改进。
一滴水见太阳。王禹偁理政才能可见有多卓越!治理区区一小县,可谓大材小用。王禹偁期望在更大的空间作为。次年他在知县位上写的《寄主客安员外十韵》中,最后两句发出了“何当升大用,吾道始辉光”的感叹。
做了八年诤臣
换来三次贬黜
端拱初年(988年),宋太宗赵光义风闻王禹偁文名,召来面测。王禹偁作了一篇《诏臣僚和御制贺雪诗序》。宋太宗阅后大喜,被任命为右拾遗(负责向皇帝进谏的官员,列八品上),稍后兼加直史馆,编纂历史。
第二年,太宗又亲试贡生,召王禹偁赋诗,他一挥而就。宋太宗赞曰:“此不逾月遍天下矣!”意即这赋诗不出一个月就会传遍全国。王禹偁当即官升一级,拜为七品左司谏;兼起草诏令的知制诰。王禹偁自认为遇到了知己明主,“非尽言无以报”,在受封右拾遗的当天,就上奏了《端拱箴》,对宫廷奢侈腐华给以深刻揭露。指出宫中“一裘之费,百家之裳”,“一食之用,千人口腹”,实在太挥霍浪费了。他愤怒谴责统治者“聚民膏血”,诚恳规劝皇上应时时想到“室无完堵”,“地无立锥”的天下苍生。
刚刚提拔就引火烧身,太宗甚为尴尬,可一时也不好发作,但对王禹偁原本的好印象打了折扣。
出身底层的王谏官毫无察觉,继续为百姓仗义执言。左司谏位上的第二年,中原大旱,百姓填不饱肚子,官吏豪绅却花天酒地,王禹偁上疏太宗,请求下诏,除边疆将士,上自皇上,下至百官,一律减少俸禄,救济灾民,并表示自己首先减俸。
如此奏疏,太宗再添几分不快,但为了在天下树形象,念及王禹偁词学敏赡,又一次忍下了。
淳化二年(991年),庐州妖尼道安告文学家徐铉与嫂通奸,已是大理评事的王禹偁据实审理,查清纯系诬告,本应治罪,太宗却插手干预,下诏赦免。是非分明的王禹偁,据理抗疏,太宗终于不忍了。王禹偁被贬为商州(今陕西商县)团练副使。这是个维护地方治安的散官,主要用于安置谪官员,此是王禹偁首次遭贬。
第二次也是因太宗。“开宝皇后”宋氏是太祖赵匡胤第三任皇后,曾为立其子德芳为帝,阻挠过太宗继位,太宗因此忌恨,软禁她近20年。至道元年(995年)宋氏死后,太宗不让她与赵匡胤合葬,还禁止臣子服丧,群臣心照不宣。王禹偁直言:“后尝母仪天下,当遵用旧礼。”没想到他这私下里的言论随馋毁之风传入了太宗耳中,导致王禹偁第二次以工部郎中贬知安徽滁州。
至道三年(997年)赵光义病故,赵恒即位,是为真宗。新帝将王禹偁召回京都,复知制诰及直史馆。但他在撰修《太祖实录》时,学习司马迁,将编修们的赞誉之辞删去,把太祖的丑闻也如实写上,并对同僚王旦的规劝予以驳斥。第二年王旦升任宰执之臣后,马上力主将王禹偁贬至黄州(今湖北黄冈)。
屡被贬文思泉涌
“二贤堂”比肩欧阳
三次被黜,看似经历惨痛,但对被贬地来说,未必不是幸事。即便对他个人来说,也是得大于失。
俗话说,愤怒出诗人。正是屡屡被贬促生的“不平则鸣”,让他文思泉涌,在北宋文学史上留名千秋。
以《全宋诗》及《王禹偁诗集著作编年》为依据,王禹偁诗作共计640首。其中贬谪地的诗为359首,占到一半以上。尤其二贬滁州,总共18个月,奠定了他在诗坛一时首屈一指的地位,并在滁州人民心目中立下了不朽形象。
王禹偁贬滁州刺史时41岁,已到中年。面对不公平的贬谪,王禹偁没有呼天抢地的悲叹,也没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放浪形骸,作为一个不贪不占不腐的廉洁官吏,他于逆境中自我宽解,在其位谋其政。他体谅民间疾苦,坚持一贯地施惠于民。滁州盛产栗炭,当地百姓千里迢迢把栗炭运抵饶州,供铸钱之用。送炭人翻山涉水,十分不易。王禹偁看到后研究了唐代铸钱炉冶分布情况,飞奏朝廷,请求分监冶铸。朝廷同意了在池州设分监铸钱,路途缩短大半,减轻了运炭之苦。
日常则以带领滁州人民大力发展生产为己任,向着丰衣足食的目标迈进。至道二年夏天,滁州大旱,水田干得冒烟,百姓忧心忡忡。王禹偁边处理多年的狱中积案,边与同僚们捐出部分薪俸接济百姓。巧合的是,做完这一切,风调雨顺,下了大雨。父老乡亲用巴楚民歌颂扬他。
王禹偁认为,地方治理官吏是关键。州官的本分在于做事认真而不浮夸,不可贪天功以为己功。根本方法在于因民顺俗,宽简郡政。
“滁民带楚俗,下里巴同音。”滁州百姓保持着当年楚国的风俗,每到丰收时节便聚众歌舞。男女之间无大妨,肆意打闹嬉笑。王禹偁不像以往的太守严令禁止,而是听凭他们狂欢到深夜。
当然,在滁州最耀眼的还是他始倡的诗文革新。他学习白居易平易写实、明白晓畅诗风,宗法“歌诗合为事而作”主张,开宋诗革新的先声。他的《唱山歌》《黑裘》不尚雕饰,务去华侈,从生活实际出发,清新朴素,平易朴实;《啄木歌》《秋莺歌》《淫雨中偶书所见》《闻鸮》看似写滁地动物,实则都有隐喻或寓言性质;《答郑褒书》《答黄宗旦书之二》《答张扶书》等更是其古文革新理论的绝妙实践。
《闻鸮》中的退隐和归田意念,是王禹偁滁上诗歌的另一主题,表达最炽烈的是《北楼感事》。通过对名相李德裕的缅怀追思,联想到自己并不委屈,表示“五十拟归耕,何必悬车期”,为自己规划了归隐期限。惜诗人只有48岁寿考,未能践履初衷。
王禹偁治滁州50年后,欧阳修亦被贬来滁。在登琅琊山寺,见到供奉的王禹偁画像,他作了《书王元之画像侧》。自称“偶然来继前贤迹……想公风彩常如在,顾我文章不足论,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间尘貌任尘昏。”
北宋初年,允许民众自发为德政者建立祠堂,生祠一度兴起,滁州百姓见王禹偁被欧阳修称为前贤,二人遭际相同,都崇尚诗文革新,就一呼百应建造了“二贤堂”,表达对两位被贬官员感戴之情。
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王禹偁与欧阳修皆熠熠生辉。论诗歌创作,王禹偁不比欧阳修逊色,散文则被欧阳修超越。欧阳修的影响力,还来自修撰《新唐书》《新五代史》。欧阳修回归朝廷时,也是48岁,可又比王禹偁多活了17年。17年间,两做知举官,擢拔了苏轼、苏辙、曾巩等,而王禹偁没留下史著,其追随者孙何、张扶等,与欧阳修的追随者无法相比,必然造成了影响力的不同。
不过,在黎民百姓眼里,王禹偁虽系朝中一谏官,但忠于职守,不考虑自己的乌纱帽,倘若他和朝中庸辈同流合污,看皇帝脸色行事,说假话、套话、空话、奉承话,一定也圆通一世晋升大官、富贵长命。倘若这样,会让百姓敬仰吗?怕是早被忘得一干二净,更不会当作贤人永生永世来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