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杨生
上周末在家整理抽屉,翻出一只装有各种车票、门票和收据的旧铁盒,压在下面的是一个笔记本,打开,旧日的字迹显露出来,恰好是去年今日写的新年计划,第一条赫然是:“读十本经典,每周健身三次。”
我哑然失笑,十本书只读了前言,健身卡早已不知去向。可奇怪的是,心里并无多少愧疚,反倒像触到了一块被岁月磨得温润的石头。一个清晰的字从这团温润里浮了出来:钝。
是的,不是锋利、敏锐或进取,而是“钝”。我曾反感这个字,觉得它意味着落后与麻木。过去这一年,我却好似一块铁,在生活的砂纸上反复打磨,终于卸下了所有尖刺与寒光,只剩下这层温吞吞、厚墩墩的质地。有时感觉自己恍若河床里的一块石头,被水流日夜冲刷,棱角渐失,却变得异常坚实、稳定。
这“钝”感的开端,竟是一部旧手机。年初,跟随我五年的手机彻底罢工,新机到手,功能眼花缭乱,我却只学会了最基本的操作,那些短视频应用、购物捷径,一个也没安装。朋友笑我是“数字时代的慢行者”。起初确实深感不便,外卖要慢慢挑,新闻要仔细读。可渐渐地,世界仿佛被调低了音量。通勤路上,我不再被算法推送的信息流冲刷,目光得以跟随一棵梧桐树,看完它从秃枝到繁盛的全过程。那些曾让我焦虑的热点与潮流,因为接收的“钝”,反而显得无关紧要了。我像是给自己筑了一道透明的慢滤网。
原以为这“钝”只是面向喧嚣世界的一层滤网,没想到,它也在人情往来里悄然生了根。年中,一位往日走动甚密的朋友,因一次无关紧要的误会渐渐疏远。放在从前,我定会辗转难安,这次却只是“钝钝”地接受了,没有追问与内心排演。我依然记得她的好,只是不再强求关系的纹路必须清晰如初,恰似一块木头接受另一块木头的离开,缝隙里长出安静的苔藓。这或许是一种失去,但“钝感”保护我免于细碎的磨损。
最深处的“钝”,是与自身情绪的和解。秋天,一个重要的项目竞标失败,团队数月心血付诸东流。若在以往,这种挫败感会如同一块硬石,硌在心里很久。这次,我只是在当晚独自吃了一碗很烫的面。面条的热气熏着眼睛,沮丧依然真实,但它不再尖利,沉淀为一种可以承受的沉沉的重量。我接纳了这份“钝重”,望着眼前氤氲的热气,竟觉得那份沉重里也透出些许扎实的暖意。
合上旧笔记本,我把它和那叠车票、门票一起,轻轻放回抽屉深处。它们共同封存了一份“钝感”记忆。撕下新日历的塑封,我提笔,在第一页的空白处,没有写下任何计划,只画了一个小小的圆润的鹅卵石。这便是我理解的“钝”,不再渴求划破什么,惟愿在时间的河流里,被冲刷得如此坚实、温润。
阳光缓缓漫过窗台,不刺眼,只是暖和地、妥帖地铺陈在手背上,温温的。我想,新的一年,或许不必急于再次变得锋利。能带着这点温暖的钝感,慢慢地、扎实地生活,这本身就是一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