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应峰

　　雨后的山野,薄雾浮在涧谷间,药香从雾气里渗出,一丝一缕,恰似整座山的灵魂都熬进了汤罐。踩着湿软的苔径上山,鞋底沾着细小的孢子,不远处,一株赤箭(天麻)挺起橙黄的花茎。那一刻,繁盛的山野草木以气味、颜色、汁液表达着各自的心声,最懂它们的人,叫李时珍。

　　四百多年前的一天,年近四十的李时珍背起竹篓,辞别太和医院朱红的围墙,把“太医院判”的铜印挂于壁钩。《本草》自宋以来增修数次,仍把“冬灰”“地浆”奉为神品,将水银说成“久服成仙”。他受够了这种把方士的谎言当医典的荒唐,更受够了用“古方”二字杀人的从容。于是,他把自己交给大地,交给荆棘、毒蛇、瘴疠,也交给露水和星光。

　　李时珍先去了武当。崖壁上的九仙子(石斛)在风里摇晃,根须抓住苔藓,像抓住最后一根缆绳。采药人腰系葛藤,悬在半空,以性命换取石缝间一寸琼浆。李时珍仰头,望见的不只是草药,更是“人命”。若不能将山巅之草移入凡尘,那么医书再厚,也只是一叠黄泉路上的通行证。他俯身记录:九仙子,甘、微寒,入胃、肾,除痹、下气,补五脏虚劳……

　　从武当到庐山,从峨眉到茅山,他的足迹在明代的版图上画出一道蜿蜒的脉线,像在做一次漫长的切脉。七年,他走过千山；又过了二十七年,他坐在雨湖北岸的破楼里,把千山缩进一盏油灯。灯芯闪烁,照见纸上的字:“曼陀罗,生北地,花大如拳,状若漏斗,采者须俟夜露干,勿以手触,触则笑不可止……”写这段时,他想起自己误食野菌,幻觉里看见去世的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篮虎掌菌(半夏),菌盖还沾着建昌府的泥土。父亲不言,只把菌递给他。他伸手去接,指尖穿过幻影,触到冰凉的夜。那一刻,他懂了:草木之毒与药,只隔一层“用”与“量”的纱；而医者与患者,只隔一层“仁”与“畏”的纸。

　　《本草纲目》成书时,共五十二卷,载药一千八百九十二种,附方一万一千零九十六则,图一千一百零九幅。当然,世人只看见数字,看不见数字背后的伤口:他右手中指因常年试药,指甲蚀落一半；左臂被蕲蛇咬过,创口凹陷如月；胁下有一道箭痕,是在云南采三七时,被乱军误当奸细射的。更隐秘的伤在心上,长子建中在武昌码头失足落水,怀里抱着刚晒干的板蓝根。那批药是要送到开封府治瘟的,结果连同儿子一起沉进江泥。李时珍在江边坐了整夜,在月下的沙地上写:板蓝根,苦、寒,入肝、胃,凉血,解毒……第二天,他又背起竹篓,因为“草还在等”。

　　蕲州东湖畔,湖水平滑如一面古镜,倒映云影,也倒映四百年的晨昏。岸边有人支起小炉,熬一锅蕲艾水,白汽袅袅,像从湖底升起的旧时光。老妪招呼我饮一碗,笑纹堆叠如橘皮。我接过,艾香先苦后甘,在舌尖上走一条小径,通向遥远的胃脘。看来,《本草纲目》并未写完,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烟火人间继续生长。

　　翌日上岸,走进蕲州古城。巷口有碑,刻着“李时珍故里”五字,笔力遒劲,却掩不住石面的风蚀。碑后是一间小小的本草堂,门楣低矮,弯腰而入,堂内无人,只一排药柜,抽屉上的标签已褪成淡褐色:远志、独活、鬼箭羽、夜交藤……拉开“当归”一格,空的；再拉“忍冬”,也是空的。正怅然,忽听“咔哒”一声,柜底暗格弹起,露出薄薄一册手抄,封面题《濒湖续稿》。翻开,第一页写着:“世人皆谓我著《纲目》为功,我独以为罪。若后世泥我之言,而不复躬行山野,则此一书,反为草木之桎梏。故留此空白,以待新名。凡后来者,若见草木有未载、未详、未确者,可直书于此,毋须署名。草木本无名,名乃人予；人予之名,亦可为人夺。惟有无名之实,长在天地间。”合上册页,我的胸口像被击中。原来他早知许多知识终将陈旧,一切命名终将剥落,于是亲手为“未知”留一座圣殿。那空着的药柜,正是他的慈心,让“空缺”本身成为一味药。

　　走出本草堂,阳光照得石板路发白。街边小贩推着小车,卖一种叫“蕲春艾草粿”的点心,碧绿的米皮透出淡淡苦香。买一个,咬一口,舌尖先苦,继而清甜,像把整座山的晨雾含进嘴里。小贩笑问:“好吃吧?这艾草是自家地里采的,我带娃娃一起去的。他认草,我认路。”我点头,原来“李时珍”并非一个人,而是一条河,两岸的人只要肯俯身,就能捧水喝。那水从四百年前流来,流过许多时光,仍清澈。

　　回到城中,我带着一片在蕲州拾到的落叶,叶脉里还嵌着细小的砂粒。灯光下,它的叶背透出淡金的脉络,像一张微缩的地图。我的记忆回到那座雨后的山,赤箭的小火把、九仙子的缆绳、曼陀罗的漏斗、薄荷的萤火……它们依次浮现,又依次隐去,最后只剩一句话,在胸腔里轻轻震动:“百草皆可入药,非仁心莫敢亲试；一方何止数味,惟智者选配自如。”

　　睁开眼,城市依旧喧嚣,叶片在桌上悄悄卷边,我凑近时,闻到一丝极淡的苦香,那是四百年前的风,穿过千山万水的低语:“每日三省吾心,夜卧早起,常怀敬畏；见草木,先问其名,再问其用,三问其未名未用之处。此方无名,服之终身。”灯影下,那片叶子像一尾小小的船,载着整座山的寂静,诠释着草木,也诠释着人间的呼吸。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