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博物馆,我总爱在那些泛黄的绢本前驻足,不是为了千里江山的壮阔,亦非为了人物衣袂的飘逸,而是被亭台楼阁间的一个个细节攫住目光——尤其是那亭顶上茅草与瓦片交织的微妙笔触。
蓬松的茅草用淡墨扫出,仿佛还带着山间的露气;坚硬的瓦片则以浓墨勾勒,每一笔都透着窑火的温度。最妙的是那些过渡处:瓦片与瓦片间的参差排列,茅草根部的顿挫与梢头的飞扬,无不显露出画家对物性的深刻理解。静立画前,仿佛能听见毛笔与宣纸的絮语,一场关于“如何将大千世界装入方寸”的永恒对话。
古人画亭,先得在胸中反复揣摩物性。亭顶之上,茅草与瓦片犹如天地间两种生命姿态,对立而和谐。茅草,生于自然,形态随意,看似柔弱却内含韧性;瓦片,出自窑火,规整有序,看似坚硬却需彼此倚靠支撑。画家深谙此理,落笔便有了神韵:茅草用笔,往往轻灵散逸,墨色略淡,线条时断时续,如微风拂过,尽显蓬松疏朗之态。画茅草下端时,则用笔顿挫含蓄,墨色稍沉,显示其贴近大地时的重量与依顺;向上描绘草尖时,笔锋则转为锐利轻扬,墨色亦随之浅淡,仿佛草叶向天空伸展、试探。这上下呼应,一沉一扬,暗合了草木向上的生长态势。
至于瓦片,古人运笔则重秩序与力量。每一片瓦,其弧度的勾勒必藏有内蕴的韧劲,线条浑厚凝重,如铁线屈盘,墨色较茅草更为深浓,显出陶土经烈火煅烧后的分量。尤为精妙的是瓦片之间的组合关系:顶端承雨之瓦,墨色浓重如铁,用笔沉实,似能承载千钧;向下排列,则墨色渐次减淡,笔触也稍显疏松,愈至檐边,愈见轻巧虚灵。此种上重下轻、上实下虚的匠心安排,与视觉观察的规律暗暗吻合。
古人画亭,功夫不仅在于物性本身的表达,更在于捕捉同一亭子在不同时间的光影下变幻莫测的灵魂。亭子本是静物,然在画家笔下,却蕴藏着流转的时光与流动的气息。古人深知亭子非僵死之物,便着意于刻画亭顶茅草在风中的微妙动向——同一亭顶,茅草或顺风低伏,或逆风翘起,几处散乱与几处规整并存,笔法或疾或徐,或聚或散,以纷繁之笔,描绘出风的无形踪迹。这痕迹,不单是物象的摹写,更画出了风过的瞬间,画出了自然与造物之间无声而有力的对话。
至于瓦片,在不同天光之下亦各焕神采。晴日朗照时,瓦片排列分明,墨色清晰沉着,笔笔如刻,显其筋骨;而烟雨迷蒙之际,画家则用淡墨湿笔,使瓦片轮廓晕染朦胧,墨气氤氲,彼此界限融化于一片水墨淋漓之中,仿佛雨意已渗透入画面深处。此等变幻,必非画家独坐斗室之空想,而是他们用“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的功夫,用眼睛与心灵长久追随物象的流转,在静态画幅中凝固住了奔流不息的时光。
作画功夫之深,不止于物象与光影,更在于那画面深处所藏匿的“矛盾”之美。亭顶之上,新瓦与经年衰草并陈,构成最耐人寻味的图景。新瓦排列整齐,墨色鲜润,是人力与秩序之象征;而衰草则形态散乱,墨色枯淡,笔意萧疏,乃时光剥蚀与自然野逸之流露。画家不回避这对立,反而以笔毫精心编织此矛盾:或以枯笔焦墨写衰草之苍凉,紧邻之处却以润泽之笔绘新瓦之光亮;或以残破断续之线勾勒草茎,旁边则以严整连绵之笔画出瓦楞。矛盾在此处不是破坏,而是被点化为一种张力,一种深沉隽永的意境——如同生命里衰败与新生的永恒轮回,于方寸画纸间获得了庄严而诗意的表达。
古人画亭,笔笔皆见功夫。那功夫,是沉静观察的眼,是长久锤炼的手,更是懂得在矛盾中寻求和谐、在有限中捕捉无限的心。那茅草的蓬松与瓦片的坚实,那光影的流转与时光的刻痕,那新与旧、秩序与野逸的并置,皆非随意涂抹,而是画家用毕生心力与物性对话,在笔锋的提按转折、墨色的浓淡枯润间,将世界的矛盾化为纸上的和谐诗篇。
观此画亭手段,方知“作画无处不功夫”的真谛——这功夫,不是拘泥于刻板技巧的炫耀,乃是心手合一,在直面万物矛盾、体察自然流转之后,以笔墨为舟筏,渡向那“技进乎道”的澄明之境。亭顶之上,茅与瓦的每一笔,皆非轻巧可得,它们无声地述说着:艺术的至高境界,恰在于用最精微的“功夫”,去驯服最庞杂的“矛盾”,令其和谐共鸣,最终奏响那支贯通形与神的永恒旋律。
此刻,窗外的树叶正沙沙作响,仿佛八百年前吹过亭顶的那阵风,途经无数朝代,终于抵达我的书案。墨砚中未干的余墨倒映着晃动的灯影,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今夜的灯火,还是古人案头那盏照亮亭顶的油灯。或许艺术最神奇的力量,就是能让不同时空的灵魂,在同一幅画前完成这场永恒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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