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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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马和之《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十月之交》图。资料图片海昏侯刘贺墓中出土残断《诗》简(简称“海昏《诗》简”)1200余枚,其中相对完整的目录简部分最引人注目,它庶几为我们呈现出海昏《诗》本的整体性面貌。海昏《诗》简的出现不仅为我们提供了研究汉代《诗》学的新材料,也让一些关于汉代《诗经》学的叙事碎片得以重新拼合。可以说,海昏《诗》简的出土打开了汉代《诗经》学研究的新局面。
第一,海昏《诗》简与汉代《诗》本。从秦到汉,《诗》本经历了一个重建过程。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谓汉文帝时“《诗》始萌牙”,武帝时齐鲁及三晋才有传《诗经》者,但“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孔颖达也说“《诗》体本是歌诵,口相传授,遭秦灭学之后,众儒不知其次。齐、韩之徒,以《诗经》而为章句,与毛异耳,非有壁中旧本可得凭据”,这说明汉兴之初,《诗》无旧本,众博士全凭记忆复制《诗》本。虽然,汉代的《诗经》学先师们重建的《诗》本相差应该不大。先秦不仅有《诗》写本,而且有较为稳定的结构。新出的早期《诗》写本中有诸多记录篇数、章数、每首诗字数的内容,甚至还有分组的起始诗篇,如安大《诗》简,这些都为文本稳定提供了最大限度保证。然因三家《诗》早佚,三家《诗》本细节湮没难察。而海昏《诗》简提供了这方面的信息,尽管由于竹简的残缺损毁,我们事实上难以见到海昏《诗》本的全貌,但目录简已经提供了比较丰富的文本信息。西汉第一代昌邑王刘髆的老师是《齐诗》学者夏侯始昌,墓主人刘贺师从《鲁诗》学者王式,刘贺很信任的昌邑国都尉王吉是《韩诗》学者。所以无论如何,刘贺接受的都是《诗》的正统官学。因此,海昏《诗》简让我们首次如此近距离接近三家《诗》本。
海昏《诗》目录简记载了《诗》总的篇、章、言(句)数,也记载了《风》等各类诗篇、章、言(句)数。只是《小雅》篇章信息缺失,整理者通过推算做了补充。同时,海昏《诗》目录简非常详尽地记录了《诗》本信息,涉及诗篇分组、诗篇排序、诗的章次、每章的句数等。如果目录简最终能幸运地完整保存,我们几乎可以凭借它复制出完整的汉代《诗》本。海昏《诗》目录简这些数据及编排信息不仅展示了海昏《诗》本,也直观呈现出三家《诗》与今本《毛诗》之间的差异。虽然这些信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我们也应对之持审慎的态度。
如果我们仔细研究这些目录简中的数据,会发现其存在诸多不合理之处。首先,海昏《诗》简7274句,比今本《毛诗》少19句,但诗章却比《毛诗》少58章之多。其次,依照整理者的推算,海昏《诗》简《小雅》为299章,这比今本《毛诗·小雅》的367章少68章,句数却比今本《毛诗·小雅》多至少100句。最后,即便假设海昏《风》诗句数为2499句,它也比今本《毛诗》的2619句少120句左右,但章数484还比《毛诗》的474多10章。如果海昏《诗》简记载的总章数以及《风》诗总句数和经文一致,我们就必须承认汉代三家《诗》与《毛诗》存在巨大差异,或者海昏《诗》是一种全新的《诗》本。与此同时,我们也注意到整理者提供目录简信息以及部分经文,都与《毛诗》大体一致。如何看待这些自相矛盾的文本信息?我们认为极有可能是海昏《诗》简的总章数和《风》诗的句数出现了误书。实际上,古文中“七”“十”、“四”“六”这些数字的字形相近,极易出错,海昏《诗》目录简“《我将我享》七”的“七”即为“十”的误书。同样,“四”古文作“[~符号~]”或“[~符号~]”,而“六”篆文作“[~符号~]”,所以我们不能排除海昏《诗》简中《风》句数“二千四”的“四”是“六”误书的可能性。
排除了这些可能误书的数字干扰,海昏《诗》简的真面目得以显现,其《诗经》学价值也得以彰显。从诗篇编组、组内排序,以及诗篇的章节排序等方面看,海昏《诗》简和熹平石经《诗》本非常接近,和今传《毛诗》也无本质差别。换言之,汉代《诗经》本具有高度稳定性与一致性。
第二,海昏《诗》简与汉代《诗》说。汉代《诗》学既有官学的鲁、齐、韩三家,也有非官学的《毛诗》。三家《诗》本亡佚,其《诗》说也缺略不明。后世研究汉代《诗经》学,实多推衍以《毛诗》学。一些《诗经》学话语见诸《毛诗》学,如“正变”“诗序”等。但学者们在三家《诗》说是否也有这些经学话语时,或附会《毛诗》,或强分今古,聚讼纷纭,此即皮锡瑞所说“毛所不言,多以意测,或毛义与三家不异,而强执以为异。轨途既别,沟合无由”。而今随着海昏《诗》简公之于世,我们研究这些问题也就有了较为坚实的文献基础。
先说“正变”。汉代《诗经》的研究者,多以“正变”为《毛诗》之经学话语,而三家则无,如魏源曰“《诗》之正变,季札未尝及,夫子未尝言,三家未尝有,而毛独有之”。现代学者也多作如是观,分歧只在于到底是《毛诗序》首倡还是郑玄首倡。汉代服虔注《左传》谓“自《鹿鸣》至《菁菁者莪》,道文、武修小政,定大乱,致太平,乐且有仪,是为正小雅”,又曰“陈文王之德,武王之功。自《文王》以下至《凫鹥》是为正大雅”,但孔颖达却批评服氏“违诗之文,失毛之旨”,其盖亦以“风雅正变”属于《毛诗》学。上世纪马衡曾据熹平石经残石,考证出熹平《鲁诗》的《大雅》部分诗篇编次与《毛诗》不同,《生民》《既醉》《凫鹥》下接《民劳》,而《假乐》等散在“《荡》之什”。这其实与服虔所谓“正大雅”诗有暗合之处,但并未引起学者的注意。现在海昏《诗》的目录简显示,《毛诗》“正小雅”的诗篇《湛露》《彤弓》在“甫田之什”,《裳裳者华》则位于《菁菁者莪》之前,属于“正小雅”诗。而海昏《诗》“正大雅”诗篇则完全同于服虔说,也合乎马衡推演出的《鲁诗》排序。因此我们确信汉代三家《诗》学也有“正变”,只是与《毛诗》相比,三家《诗》学的正雅没有周公、成王致太平之诗,致太平的是武王。孔颖达批评服虔不合《毛诗》,他不知道服虔所述乃是三家《诗》学。
再说“诗序”。《毛传》说“序,绪也”,而绪有开端、事业等义,所以序便是写在正文前交代性的材料,涉及文本本事、意指等。孔颖达说《尚书序》“言序述《尚书》起讫、存亡、注说之由”,那么《诗序》盖亦如之。文献间或有《韩诗序》文,如《文选》李善注、《后汉书》李贤注等。但王先谦等清人在辑佚三家《诗》时带有明显的建构性,为强调三家《诗》有序,把一些非序的内容强行纳入,如所谓《韩诗·云汉》序,《北堂书钞》只是解说而已。海昏《诗》简中每首诗最后,也有类似“悦人”“刺上”等,与文献记载《韩诗》“《汉广》,悦人也”等相类。学者多把这些内容视为序,但无论是内容还是位置,它和“序”都有很大的差异性。我们认为海昏《诗》简中的这些内容还不能称为序,但它至少从两个方面补足了有关《毛诗序》如何兴起研究的重要缺环。其一,乐章义性质的序,如“后妃之德”之类,是如何过渡到辞章义序的。其二,《毛诗序》的整体性是如何建构的。兹事体大,但确是海昏《诗》简的贡献。
第三,海昏《诗》简与汉代《诗经》学派。海昏侯刘贺到底属于鲁齐韩三家《诗》派中的哪一派,这是大家比较关心,同时也是分歧比较大的问题。根据文献记载,《鲁诗》学者王式是刘贺的“师”,刘贺所学为《鲁诗》似乎是确凿无疑的事。海昏《诗》简和熹平石经《诗》本相合之处甚多,而熹平石经《诗》为《鲁诗》。由此两点,许多学者便认定海昏《诗》简为《鲁诗》本,其《诗》学属于《鲁诗》。但这样的判断至少需要满足两个前提条件:其一,需要假设汉代三家《诗》本编排不同,尤其是《大雅》。但现有资料倾向于证明汉代三家《诗》本结构是一致的,熹平石经刊刻的原因是“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所以石经主要是为了规范文字。这也与目前发现的熹平石经校勘记相一致,校勘记列举齐、韩《诗》主要也是针对文字异同而言的,很少有涉及经本结构方面的内容。试想,如果《齐诗》《韩诗》经本结构与《鲁诗》不同,那么熹平石经《诗》用《鲁诗》,就无异于否定了《齐诗》《韩诗》经本的合法性。其二,需要证明刘贺《诗》学具有强烈的学派属性,但这一点同样也困难重重。若论《诗经》学,昌邑国和三家《诗》官学皆有渊源。而《汉书》记载刘贺两次与《诗经》相关的对话,却都发生在他和郎中令龚遂之间。无论是作为昌邑王、海昏侯还是短祚的汉废帝,刘贺学《诗》只在于用,而非经义的研读与学派的传承。而如果将海昏《诗》限定在某一《诗》学派内讨论,反而消减了海昏《诗》简的学术价值。所以,刘贺的《诗》学与《诗》本一样都是开放性的,充其量只能说比较接近某一《诗》派,比如《韩诗》。
汉代是《诗经》学阐释与建构的奠基期,其重要性自不言而喻。但因三家《诗》本亡佚不仅导致三家《诗》学黯晦,也导致汉代《诗》学整体性研究的缺失。如今海昏《诗》简为我们提供了汉代三家《诗》本,最大限度地弥补了汉代《诗经》学研究的文献缺环,让我们能深入全面思考汉代《诗经》学问题,甚至有机会重写汉代《诗经》学史。
(作者:曹建国,系绍兴文理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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