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禧

　　距离台湾知名作家琼瑶的离开已经过去了一年，但作为许多人的青春记忆，她笔下的故事似乎从未褪色——近日刚上线的短剧版《还珠格格》，从优异的播放表现来看，依然可谓是“流量密码”。

　　目前，人们所熟悉并津津乐道的琼瑶影视改编，大多集中在从1985年开始的电视剧集上，尤其是《六个梦》《烟雨濛濛》《梅花三弄》《还珠格格》等，简直是家喻户晓。但在此之前，一系列琼瑶电影早已席卷港台地区，在华语电影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银幕上令人永恒感动的光影传奇。

初代《烟雨濛濛》电影。从左到右依次为归亚蕾（扮演依萍）、伊丽（扮演如萍）、宓娥（扮演梦萍）、白鹭（扮演方瑜）。

　　“燃烧吧！火鸟”——“琼瑶电影时代”拉开序幕

　　1964年，琼瑶从一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小作者，在与平鑫涛的《皇冠》杂志达成高契合度的匹配后，迸发出了无穷魅力。她搬到台北定居，倾全力投入言情小说的写作中，一口气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以及中短篇小说集《六个梦》《幸运草》。

　　《六个梦》就是琼瑶电影事业的最开端。此时台湾电影界的爱情片，正处在从棚拍的闽南语苦情戏，向实景拍摄的爱情文艺片转变中，以顺应因经济发展而带动的青年男女对于理想化纯爱的精神渴求。同时以李翰祥为代表的黄梅调电影，与李行为代表的健康写实电影，在电影市场间形成竞争拉锯，而后来大热的武侠电影浪潮，还要再等几年才到来，这给了爱情电影一个重要的出头上位的时间节点。

　　恰好这时，以敢爱敢恨、浓情热烈为特点的琼瑶小说，由于迎合了校园青少年的幻想，也给工厂里的女工们提供了慰藉，大火特火。于是当时在台湾已颇具声望的李行导演，在转向商业片的过程中，看中了《六个梦》，最后将六个故事的电影摄制权一口气全部拿下。

　　1965年，台湾地区的“中央电影公司”挑选了《六个梦》中的《追寻》和《哑妻》两篇小说，分别拍成电影《婉君表妹》和《哑女情深》，放映后叫好又叫座。这两部初啼之作，皆按照“中影”要求的“健康写实”制片方针拍摄，除了导演李行的清新文艺风外，更增添了向上的时代意义，卖相相当不错。琼瑶亲自去电影院里“侦察”，目睹观众种种如痴如醉神情，深受感动，从此，她彻底认可并拥抱了把小说搬上银幕的模式。

　　《婉君表妹》不仅开启了“琼瑶电影时代”的序幕，更引发了一场抢购琼瑶版权的热潮。此时，在台湾打拼并不如意的香港大导演李翰祥，眼见琼瑶片大热，经过一番研究，认为琼瑶的小说镜头感特强，非常适合拍成电影，于是派遣公司旗下导演，加入对琼瑶小说改编版权的竞夺，并先后获得了8部小说的电影改编权。从此李翰祥的国联影业围绕琼瑶这个日益壮大的头号言情IP，投入大量资源，拍摄了计有张曾泽导的《菟丝花》（1965）；杨苏导的《几度夕阳红》（1966）、《陌生人》（1968）；郭南宏导的《明月几时圆》（1966）、《深情比酒浓》（1968）；林福地导的《窗里窗外》（1967）、《远山含笑》（1967）、《女萝草》（1968）。其中《几度夕阳红》号称“史诗级文艺爱情片”，分成上下部放映，卖座空前。李翰祥的全力加入，对琼瑶电影的大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此外，首届金马奖影帝王引的天南影片公司，也自资投拍了《烟雨濛濛》。《烟雨濛濛》是归亚蕾的银幕处女作，王引慧眼识金，选中新人挑大梁，归亚蕾塑造的依萍牙尖嘴利，一鸣惊人。《烟雨濛濛》也是琼瑶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多次翻拍。

　　如此一来，在1965年，一下子就有《婉君表妹》《哑女情深》《菟丝花》《烟雨濛濛》四部电影同年上映，琼瑶电影时代风风光光地开启了。

　　然而，随着“琼瑶片”晋升为台湾电影市场的主流，大家一拥而上跟风拍琼瑶小说，每个导演、制片人的水平又参差不齐，必然造成影片水准有高有低。1966年的某天，琼瑶去影院看某影片，结果观感非常不好。琼瑶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剧情气得浑身发抖，而商业片娱乐至上的精神更和琼瑶的“严肃浪漫主义”不符。因此，她开始对出售版权严格把关。

　　1967年3月，琼瑶与平鑫涛干脆合组火鸟影业公司，自己改编自己的小说，从文学圈一脚踏入电影圈，翻开了人生新篇章。只是，这两位电影新贵，自身都缺乏完整的电影制片经验与行业资源，火鸟影业的开山作《月满西楼》及接下来的《幸运草》两片，尽管口碑尚可，但票房都遭到了失败。

　　值得一提的是，1969年，曾经的电影皇后胡蝶女士，应李翰祥之邀，在由国联出品，郭南宏导演的《明月几时圆》中出演角色，《明月几时圆》成为胡蝶的最后一部电影。黑白片时代的超级巨星胡蝶，竟演过琼瑶电影，这可真是华语电影史上一个难得的缘分。

　　随着《幸运草》在1970年夏季以冷清的票房告终，琼瑶电影的第一波热潮至此也基本结束。

火鸟影业开山作《月满西楼》

第一部琼瑶电影《婉君表妹》

　　“彩霞满天”——琼瑶电影的第二波热潮

　　1971年，火鸟公司在“烈火”中化成了灰烬。琼瑶赔光了多年积蓄，只得重回小说写作领域。

　　不过，由于有了电影制作的经验，所以在上世纪70年代的写作中，琼瑶对作品不仅考虑文学性，也开始注意作品改编成电影的可操作性，有些作品在创作时已融入了“镜头意识”，是专门为电影设想而创作的。

　　当琼瑶小说又成为当红的凤凰，冲天而起，掀起二次高潮时，这期间的典型代表，就是林青霞于1972年出演了由琼瑶长篇处女作改编的《窗外》，一举成名。

　　琼瑶曾说过：“我的故事就是由许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岁不和老师相恋，没有后来《窗外》那本书，就没有《窗外》的电影，没有电影，母亲不会绝食，母亲不绝食，我不会开车去‘透气’，不‘透气’，就不会出车祸，没有车祸，我和鑫涛的故事会不会改写呢？”由此可见，《窗外》对于琼瑶有着重大的意义。它是琼瑶的成名作，也改变了后来许多人的命运。

　　这年还有一部电影值得一提，就是李行导演，甄珍、邓光荣主演的《彩云飞》。李行拍摄了几部健康写实电影后，因票房不理想，为弥补损失，只得再拍商业片。他发现当时的中学生仍热衷于琼瑶小说，于是决定“再续前缘”，又回来拍琼瑶的浪漫爱情片。此时，琼瑶小说的故事背景已从民国转变为都市，李行保留了琼瑶的“味道”，加入自己的套路，开启了一个固定化、模板化的琼瑶电影模式——三厅模式。所谓“三厅”，就是餐厅、客厅、歌舞厅。男女主人公往往不需要工作，不被生活琐事困扰，就围绕着这三厅打转。没有了国恨家仇，突破了礼教的伦理限制，俊男美女完全沉浸在爱情的热烈纯粹中。琼瑶电影就此落入窠臼中，被戏称为“三厅电影”。

　　“三厅电影”宣扬绝对的爱情至上，尽管恋情狗血、对白肉麻，但受众颇广，这与台湾此时经济起飞，中产阶层涌现，人们对富裕生活充满想象的社会情状密切相关。电影里梦幻的洋房、华丽的服饰，在荧幕上构建起一个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幻象世界，让观众在现实的打拼疲惫中寻得一丝慰藉；另一方面，是对纯粹情感的渴望，在快节奏、高压力的经济发展浪潮下，人们内心渴望着像电影中那般毫无保留、热烈真挚的爱情，用以填补精神世界的空缺。

　　《彩云飞》大获成功后，李行紧接着推出了讲述一个护士与富家少爷爱情故事的《心有千千结》。值得顺道一提的是，在《心有千千结》片场，未来的电影大师侯孝贤，此时正担任李行的场记，他的电影生涯，正是在琼瑶片场开始的。

　　从1971年作为过渡的《庭院深深》算起——本片可说是艺术成就最高的琼瑶电影，是当年金马奖的优等剧情片——到1976年6月，琼瑶又有《海鸥飞处》《一帘幽梦》《在水一方》《秋歌》《碧云天》等12部小说被各家电影公司搬上大银幕，许多演员因此而走红，再度掀起了第二波琼瑶电影热潮。

　　“昨夜之灯”——第三次高峰期与落幕

　　琼瑶和平鑫涛见此，又坐不住了，两下里一合计，打算再次“触电”。这回琼瑶汲取了火鸟公司的失败教训，她意识到专业差距的存在，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于是其自身先以编剧身份把握剧情，保证故事忠实于原著精神，沿着正确轨道走，不会被瞎改；再以监制身份，确保作品的整体风格和基调符合她的创作理念，场景、服装、化妆等视觉效果与作品风格一致；而后再参与选角，确保演员与角色高度契合。而拍摄方面就全部交给专业导演带着职业团队去干。

　　有了正确的大方针，方法便明晰了，路也就通了。于是1976年6月15日，琼瑶、平鑫涛成立了第二家影视公司，取名“巨星”。之所以叫这名，是因为他们主张“一切都应是巨星级的”，要选用最好的演员、最好的导演、最好的技术人员以及最好的发行系统和最好的宣传来干电影事业。

　　巨星公司的电影创业作是《我是一片云》。从此作起，琼瑶对于自己作品的改编、选角有了真正的决定权，“原汁原味”的琼瑶电影冲上大银幕。为保证质量，巨星每年只拍一部片，且从演员班底到后期制作都精益求精。琼瑶更是全身心投入，能亲自过问的事，一概不假手他人。辛劳努力很快得到了回报，《我是一片云》1977年春节档正式放映时，从早到晚场场满座，一票难求。林青霞则在十年间，以其独特的魅力主演了多达十二部琼瑶电影，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性女主角。

　　然后，从1978年的《雁儿在林梢》开始，所有巨星公司的琼瑶片，就都是琼瑶的好姐妹、“琼瑶片第一导”刘立立当导演了。刘立立每年都有一定数量的琼瑶片产出，1981年的《聚散两依依》还起用了新面孔，男主角是当时从香港到台湾发展的钟镇涛，女主角是吕秀菱和女歌手刘蓝溪。

　　这一时期的琼瑶电影，把“感人肺腑，赚人热泪”作为拍片宗旨，个人风格非常浓厚，最大的特点就是精致再精致、唯美再唯美。几部重点影片，都由琼瑶亲自统筹，御用导演刘立立执导，不仅演员阵容强大，而且每部影片中都加入了优美动听的歌曲，由琼瑶自己作词。这些歌曲在琼瑶电影退出银幕之后，依然响彻歌坛。

　　可以说，1970年代的后半程，是琼瑶小说及其电影的第三次高峰期，基本上每部影片都能在最好的院线，排到最好的新年档，形成良性循环，票房一路高歌，公司事业一度十分兴旺。但进入1980年代，随着文化环境发生较大改变，言情片又滑入低谷。与此同时，香港电影进入真正的黄金时代，以嘉禾公司和成龙为代表，港片开始碾压台产片；而台湾又兴起新电影运动，转向了低成本、本土化的新风格。以现实主义题材为主、关注社会问题和人性挣扎的影片，凭借优越的镜头语言和深刻的思想内涵广受好评，陈腔滥调的旧派电影不再受新的观众群待见，“三厅电影”在台湾电影市场式微。相对应的，台湾加工出口区的经济模式也在慢慢改变，女工们有了新的出路，也有了新的精神慰藉方式——电视。

　　社会的进一步发展使得大众的文化需求愈发多元，新的电影类型如动作片、喜剧片等开始崛起，以更加丰富的题材和新颖的表现形式吸引着观众的目光。同年，琼瑶决定最后一搏，采用全新班底拍摄了郑少秋、陈玉莲主演的《昨夜之灯》，仍以票房惨淡收场。琼瑶知道在电影市场上已难再有大作为，遂决定在电影市场崩盘前急流勇退，转变战略方向，成立怡人传播公司，凭借宝贵的电影经验积累，开始拍摄言情电视剧。此后她的言情剧集事业风生水起，打出了一座崭新江山。当然，这属于另一篇故事了。

　　《昨夜之灯》之后，琼瑶非但自己不拍电影，也不再授权别的公司拍摄，于是她在台湾地区的电影事业彻底成为历史。从1965年至1983年，总共有五十部琼瑶的相关电影问世，成为电影史上一个难得的纪录。在这风雨兼程的十八年里，琼瑶电影囊括了当时台湾最著名的一批导演、演员为之效力，极尽锦绣铺陈之能事。多少风流人物，犹如枝上柳絮，飘聚于此，为琼瑶电影那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艺术基石添砖加瓦，如同细雨滋润着干涸的心田。

　　一帘幽梦远，往事堪回首。尽管琼瑶电影早已落幕了，但它们并非毫无意义地消逝在影史长河中，而是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它们合力推动了女性题材电影的兴起。所开创的浪漫爱情电影风格，为后续电影人提供了创作灵感与借鉴。并且，作为特定时代的文化产物，它们也为研究当时的社会、经济、文化等提供了珍贵的影像资料，让后人得以一窥那个文化思潮涌动的特殊时代。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人们再次回顾台湾电影的发展历程时，琼瑶电影又会以一种全新的姿态被重新解读和审视，焕发出别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