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工人日报)
这是我教书生涯的第六个年头。两年前,我来到这所乡村学校。校园是美的,甚至比原来城里那所更显开阔。教学楼周边有几棵玉兰,春来一树皎洁;长廊上覆着虬结的紫藤,四月里会垂下葡萄似的花穗;还有柚子树,秋后沉甸甸的果实压弯枝头,空气里浮动着清苦的香气。然而,当我第一次成为班主任,过去那从容的“旁观者”姿态,顷刻间被击得粉碎。
孩子的家长多在邻近的工厂做工,或开着大货车往返于城乡之间,晨曦而出,披星而归,无暇他顾。孩子们呢,则像是无人修剪也少人照料的树苗,自有其倔强又纷乱的生长姿态:排队时他们总站不直,左摇右晃;无论是课桌还是餐桌,总留下一片狼藉的战场;那些我在黑板上讲过三遍的题目,依然错得一模一样。他们似乎习惯了被责备,眼神里早早筑起一层钝感的壁垒。我扯着嗓子维持秩序,板着脸纠正种种不是,夜里回到宿舍,喉咙发疼,心里却更空落落的。我厌恶自己总是蹙着的眉头,厌恶空气里弥漫的、由我亲手制造出的紧张。我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不喜欢的那种教师——手里只剩下一把名叫“规范”的剪刀,目光所及,尽是待修剪的枝丫。
直到我发现一个孩子用锋利的小刀在手腕上划下细痕。“老师,活着没意思。”那一刻,长廊上的紫藤花尚未开放,只有枯硬的藤蔓缠着水泥柱。我握着那孩子的手,棉签蘸着碘伏,轻轻擦拭伤口。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讲窗外那棵柚子树,去年结果时被风吹落了好些青果,可今年春天,它又默默蓄满了花苞。“疼不疼?”我问。孩子点头,又摇头,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后来,他在作文里写:“老师是唯一肯拉住我的人,像夜里忽然亮起的一点光。”
光。我默念这个字,心里那点因疲惫和沮丧而生的坚硬,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我开始学着,把目光从那些“不对”的枝丫上移开,去看整棵树的姿态,去想它扎根的土壤。那个沉迷手机、曾与父母激烈对峙的少年,我建议家长不再去强硬地夺走他的方寸世界,而是一起定下契约:每天黄昏,他可以拥有20分钟。从20分钟,到完成作业后,再到主动将手机交给妈妈保管。变化是极慢的,慢如银杏抽出第一片扇形的叶。他从抗拒来校,到趴在桌上沉睡,再到某一日,我见他挺直了脊背,目光跟着我的粉笔头在黑板上移动。那天放学,他磨蹭到最后,塞给我一颗捂得发热的柚子糖,是自家树上结的果子熬的。“老师,不苦。”他说。我尝了,甜里带着一丝清苦的余韵,像极了生活本身。
真正的考验常在课后。深夜电话常如尖针刺破睡意:因为孩子写作业拖拉,一对母子竟对峙到凌晨3点。电话那头是那母亲崩溃的哭诉与无边无际的怨愤,我强撑着清醒,听,然后说:“让孩子先睡吧,明天我和他聊聊。您也休息,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春节里,有家长因孩子拒写作业,怒吼着“不上学了”,我隔着电话,听爆竹声映衬下的咆哮,慢慢说:“我们先让孩子动起来,能写多少写多少。”还有家长在发现孩子深夜玩手机后,将怒火喷向我:“你们老师怎么教的!”我咽下委屈,等她气稍平,才缓缓道:“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
最难忘那个秋雨天。一个男孩病了,脸色煞白。母亲在电话里声音尖利:“他就是装的!我没空接!让他自己去医院!”我看着孩子苍白的唇色,不像伪装。“学校规定,生病的孩子必须由家长接回。”我尽量让声音平稳。“规定规定!你们老师就这么不通人情?我说了没空接!让他自己去,医院那么近!出了事我不让你负责!”忙音刺耳。
窗外雨打枯叶,一声声,又急又重。我送他去医院,雨伞切开雨幕,他忽然小声说:“老师,我妈……不是针对您。我奶奶住院了,她厂里又赶工。”傍晚,那位母亲来电,声音喑哑,满是窘迫的歉意:“老师,对不起……我儿子回家批评我了。他说您对他很好,您也很辛苦,我不该那样说话。”她絮絮说起生活的难——丈夫的缺席,医院的奔波,工作的重压。那一刻,我所有积压的郁闷都消散了。我听见了冰层之下水流的声音。
我渐渐懂得,教育该如树生长:必先让根须深扎,触摸土地真实的温度、湿度,接纳其贫瘠与丰饶,然后,才有资格谈形状与高度。
我变了。排队时,我不再吼“站直”,而是说:“看谁站得像那排紫竹,清清爽爽。”小组分工,我摆出“擂台”,让孩子们自选组长,按成绩“S”型组合,如自然林中高低错落的树木,各有位置,彼此支撑。班级事务,只要安全,便交由他们商议、执行,哪怕慢些,哪怕稚拙。
家长会上,我也不再罗列问题与要求。我们聊倾听,聊理解,聊尊重。我说,孩子手里的手机,不是洪水猛兽,那里面装着他们尚未学会应对的广阔世界与孤独。若想拿走一样东西,须先给予另一样更坚实的东西——用具体的生活和行动,去对抗虚无。我带孩子们清理杂草,种下向日葵;在玉兰树下,静听风过树梢,看花瓣盘旋告别枝头。
树就是这样生长的吧。向下,将根须深入黑暗,汲取养分,锚定身躯;向上,舒展枝叶拥抱光雨,不避风雷。它不急,一年只增一圈年轮;它不喧哗,只将所有的故事与风霜,沉淀进沉默的纹理。
风又起,紫藤花穗轻摇,光与影在青春的脸庞上跳跃。年轮缓缓,不急不喧。而教育最深的滋味,或许就是在这片并不完美的土地上,与另一群生命一起,固执地、缓慢地、向着光,长成属于自己的森林——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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