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梁鸿的纪实新作《要有光》,将笔触沉潜至当代中国青少年心理困境之中。作品源自作者个人化的内省与“切肤之痛”——“我突然意识到,我无法回应和碰触我孩子的痛苦……我自己可能就是他痛苦的来源之一”,这份拷问驱动作者深入探访那些“失学、休学在家”“被困住”的孩子们的内心世界。
《要有光》,梁 鸿 著,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出版
让孩子说话:从“问题客体”到“叙事主体”
与诸多关注青少年问题的文本不同,《要有光》注重呈现青少年个体的内在叙事和主观感受。作者没有将孩子仅仅视为被观察、被诊断的“问题案例”,而是竭力将他们还原为拥有自身逻辑、感受与判断的叙事主体。这种视角的转换,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层面:
首先,孩子的声音在书中得到显著放大。书中大篇幅引用孩子们的原话,或转述他们的想法与感受,这些“证言”构成文本中极具冲击力的部分。例如,敏敏在叙述母亲的家暴行为时,将其与父母的情感纠葛联系起来,指出那是母亲“发泄自己的不满,想通过打我引起我爸的关注”,呈现了她对家庭内部情感动力的解读。同样,雅雅的日记展现了她在学业压力下的内心挣扎与哲学层面的思考;当吴用因其学习方式与母亲陈清画的期望产生冲突时,他对母亲提出“妈妈,你得继续学习”的要求,点明了代际认知上的差异;小丽则以一句“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直接宣告了与母亲沟通的无效。这些叙述都远超简单的“叛逆”或“症状”标签,它们呈现的是孩子基于自身经验形成的、有内在逻辑的判断和认知框架。
其次,孩子的感官与情绪体验被视作叙事要点。梁鸿不厌其烦地描摹孩子们在特定情境下的具体感受。敏敏在和光中学真切感受到什么是“密不透风”,她吃饭时经常被噎住,感到极度痛苦,喝洗衣液后“食道火辣辣的”,逃跑时躲在玉米秆下,“只记得自己双腿发麻”,在ICU病床上“除了吃睡,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身体很疼……感觉非常痛苦”;雅雅因焦虑而“手心湿滑得握不住笔”,在精神病院内心分裂,“表演正常”;小正在物理和心理层面遭遇双重隔离,他“安静地坐在教室后方,像一个‘孤岛’一样”……这些细致入微的感受描绘,使得他们的痛苦从笼统的概念具象为读者可以感知的生命经验。作者的笔触始终聚焦于孩子们的内在感受,而不仅仅停留在外部行为的记录上。
这种将孩子提升为叙事主体的做法,其意义首先在于实现了真正的“看见”。长期以来,青少年的内心世界在成人主导的话语体系中往往是被简化、被误读甚至被忽视的。《要有光》通过赋予孩子话语权,让他们的感受和逻辑得以呈现,这本身就是对其作为独立个体价值的基本承认,也是社会得以真正理解和共情这一群体困境的必要起点。
靠近的笔触:以体认式书写抵达真实
《要有光》的纪实性根植于其内容的真实性,而其独特性更体现在作者如何呈现这份真实。梁鸿并未采用纯粹客观、抽离的记录方式,而是选择了充满耐心与关切的呈现策略。其中,“文学性笔触”尤为关键——这不是为了虚构或追求单纯的审美效果,而是深化纪实力量的重要手段,亦是作者对具体情境中“真实的人”进行细心体认的结果。
无论是和光中学“碉堡”般的压抑感,还是雅雅家中明暗对比强烈的房间——这些细节都是作者耐心观察、细心体认的结果。正如梁鸿在访谈中所说,她与孩子们长时间相处,“不像一个采访者”,而是像朋友一样聊天、共同生活。这种深入的、非功利的陪伴使得她能够捕捉到那些细微之处,将抽象的困境具象化,将标签化的人物还原为有血有肉的个体,让读者得以贴近每一个在困境中挣扎的生命,感受其所处的真实情境与复杂心绪。
图源:视觉中国同样,书中象征和隐喻的运用,最终也指向对个体精神世界的体认。书名“要有光”本身即是对希望的艰难追寻;阿叔送出的玩具铁锹等叙述元素往往承载了人物在困境中的精神寄托、内在韧性或外部支持。作者捕捉并呈现这些细节,体现其试图理解个体如何在黑暗中寻找意义和连接的努力。作者拒绝将人简化为问题或数据,而是通过种种感性细节努力靠近个体真实。这种书写所传递的耐心与共情,不仅使“看见”深入情感层面,更示范了一种尝试理解他者内心世界的必要态度与路径。这种基于长时间陪伴和真诚投入的姿态本身或许就是一种重要的介入方式,是赢得信任、打开心门的另一种可能。
看见结构与局限:在复杂性中开启反思
在体认个体经验的基础上,《要有光》并未试图提供简单的因果解释或普适性的解决方案。其书写策略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它忠实地呈现了现实的模糊性、矛盾性以及许多情况下“无解”的困境。
作者并未回避那些令人不安的现实。例如李风,作为一个在班级中成绩垫底、被评价体系边缘化的学生,“几乎没有机会说出过话”,在家中又面对父母的冲突与情感缺位,最终彻底沉默,无思无欲。他的困境并非单一事件触发,而是长期被外部环境挤压,生命力缺少得以滋养的空间的结果,这种系统性的消耗让所有外部干预显得苍白。而小关,在与母亲一次激烈的沟通尝试失败后,将自己封闭在堆满垃圾的房间里,彼时,家中的生活空间成了校园的延续,门外没有可期待的东西。紧闭的门成为一个物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困境,即使是充满热忱的阿叔也无能为力。又如小正被同班家长联合要求驱逐的事件,其中交织着家长对成绩的集体焦虑、学校管理的困境以及小正母亲在家庭结构中的弱势与无奈,各方力量的拉扯使得问题难以调和,最终呈现出一种“猎手面对猎物”般的残酷局面。
这些案例的呈现,并未简单指向“谁对谁错”,而是展现了结构性因素,如教育压力、家庭矛盾、社会偏见以及现实干预的局限性相互交织的复杂局面。作者通过细致还原这些情境,避免了将责任简单归咎于某一方。
这种直面复杂与“无解”的姿态,恰恰构成了本书的力量所在。它通过呈现困境的艰巨性和多重因素的缠绕,邀请读者正视问题的真实难度,为更理性、更具建设性的社会反思开辟了必要空间。
回顾梁鸿的创作历程,从“梁庄三部曲”开始,她便以扎实的田野调查和深切的人文关怀,在中国当代非虚构写作领域奠定了重要地位。“梁庄”系列聚焦乡土中国在时代变迁中的宏大议题,而《要有光》则标志着她将目光转向当代青少年幽微的内心世界。尽管题材有所转换,但梁鸿坚持非虚构立场、赋权予失语群体,力求以文学笔触呈现真实的复杂性,并持续反思社会结构性问题。可以说,《要有光》既是梁鸿创作谱系中的一次重要延伸,也是她在“梁庄”之后,再次以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切的共情,捕捉并直面当下中国社会一个不容忽视的痛点。
梁鸿坦言面对许多案例感到“无解”,但书中实现的“看见”本身,恰恰构成了“光”的一部分,也成为了改变的起点。看见那些不被看见的孩子,看见那些被忽视的结构性根源,看见我们自身可能存在的盲区,看见每一个具体生命在困境中的挣扎与微光——这是打破沉默、促进理解、激发反思的前提。在这个意义上,《要有光》的出版本身就是一次重要的社会行动。
原标题:《看见困境,追寻微光——评梁鸿纪实新著《要有光》》
栏目主编:朱自奋 文字编辑:周怡倩
来源:作者:黄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