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一直乐此不疲地对他的原乡记忆作出描绘。现在,我将他新出版的散文集翻阅了一遍,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了。其实怎么去想象都可以,故乡本来就如此丰富。在那些散文篇什中,所有的色彩和线条都成了一枚无法释怀的落叶。当你再度回望时,那里便是思的原乡了——这是我对朱谷忠散文的一个基本看法。
朱谷忠时时忘不了他的故乡,这位泥腿子出身的作家,他的原乡情结始于一个记忆的触动,而结束于另一个记忆的守候。原乡,就这样成了他的一种热切的记忆和期待。于是,朱谷忠有乡愁了。乡愁是什么?我们读过郑愁予“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的乡愁,也读过余光中那一枚“小小的邮票”的乡愁,还读过阿城在《威尼斯日记》里把“榨菜腌成故乡”的乡愁……在我看来,乡愁不是别的什么,它说到底就是怀乡情感的一种记忆和荣耀。这一点,朱谷忠便是。
莫迪亚诺的小说《夜巡》里有一句对于巴黎的描述,一直触动着人们:“她是我的故乡。我的地狱。我年迈而脂粉满面的情妇。”的确,几乎每一位具有思乡情结的游子,无论多么坚韧,都将受雇于一个伟大的民族记忆和原乡记忆。
我正是抱着如此的观念,去翻阅朱谷忠的这本散文集。我不想举出具体的篇目,或者是其中的一些字句——因为那些都已经构成了朱谷忠散文作品的存在。你只要去意会,去感受,就可以了。无论追忆还是探寻,任何一种“乡愁”都在说明人与历史正在发生一种巨大的延宕甚至断裂。人间草木,无论邂逅还是追寻,我们都将是历史的匆匆过客。其实,这一切也就像莫迪亚诺在他的另一部小说《暗店街》里说的,我们都是“海滩人”,“沙子把我们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的确,人生海海,我们都不过是那偌大海滩上的“海滩人”,只能在那里简单地回溯几个脚印。
朱谷忠在这部作品里所作的那些回溯,遇见风,遇见雨,遇见山,遇见水,甚至遇见一个可心的乡村女孩……所有的遇见都是他的乡愁情结的一种原乡记忆,都是他心里的一个奢侈的童话。原乡只属于作家个人,是其他人搬不动的情结。朱谷忠记忆里的那些原乡,被他的情感所牵绊甚至牢牢锁住。春风再浩荡十里,他都会在原乡里找到乡愁。这是属于他的精神抵达。
朱谷忠的笔触朴实而率真,有着莆田籍著名作家郭风先生的那种纯朴、平实而耐人寻味。郭风先生娓娓道来的笔触,正是当代散文的聊天式神采。这种神采表现在文体结构上比较随意,语言倾向于自然本色,笔致真切实在,并且没有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和泛滥的抒情。郭风先生曾经在《文艺报》上发表一篇创作谈,说道:随笔是一种“意之所至,笔墨随之”的文体。我以为这是深得随笔这一文本形式的精髓的。
在现代生活节奏加快的情形之下,“民亦劳止,汔可小休”,人们“需要安慰,需要一点清凉,一点宁静……需要‘滋润’”(汪曾祺语)。我以为这确乎可以为当代散文随笔创作做个合适的解释。朱谷忠近年来的散文作品,似乎也在探索一种属于他的原乡记忆的文体,他追求当代的意识、情思、智慧和趣味,从而使他的散文在对于乡愁情结和原乡记忆的美学追求上,在发挥当代散文本体精神中,具有高度的文体自觉。
对于那些具有浓重的原乡记忆的作家来说,乡愁就是一种癖好。朱谷忠笔下的乡村就是乡愁的韵脚,不管什么时候,它都会是作家记忆中一道最美的风景线。乡愁这个“癖好”,如果借用明人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描绘那位绍兴戏女伶的话来说,那就是:“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它的“影响的焦虑”,永远是我们理解乡愁这个“癖好”的精神图谱。以此来意会和理解朱谷忠笔下的原乡记忆,我们同样能够触摸到他内心的精神图谱。
十几年前,我在布拉格的伏尔塔瓦河畔,站在19世纪捷克大作曲家德沃夏克的雕像前,耳边一遍又一遍响起他的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又名《新世界交响曲》)第二乐章的主旋律“念故乡”。这个思乡的主题在这一部交响曲中最为动情。《自新大陆》是德沃夏克旅居美国时的巅峰之作,反映了一个捷克人对美国“新大陆”产生的种种印象与感受,进而表现出他对祖国的深刻思念之情。
由此,我一直觉得朱谷忠笔下的乡愁,就是乡村文明的记忆及文化自信,就是他的“新大陆”。我想,读着他的作品,一定能够激活一种“失路的人”走回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