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辉

　　“善画贵游人物，又善写真，作仕女多秾丽丰肥，有富贵气。”这是元代汤垕在《画鉴》中对周昉的评价。

　　周昉是唐中期名画家，唐人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称他“好属文，穷丹青之妙，游卿相间，贵公子也”，列为“神品中”，仅次于吴道子，高于阎立本、李思训、韩干等。今人知周昉，因其名作《簪花仕女图》被列入教材，但真伪存争议。谢稚柳先生认为，画中人物服饰非唐人所用，“既找不出与周昉有共同的依据，而且与唐人的关系的依据也是异常薄弱”。

　　《簪花仕女图》未列入《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现收藏在辽宁省博物馆，倒是周昉的另一杰作《挥扇仕女图》列入目录，被称为故宫博物院书画类七大“镇馆之宝”之一。《挥扇仕女图》被鉴定为唐画，自宋以后历14人收藏，传承有序，最有可能是周昉原作。

　　由此引发疑问：为什么知道《挥扇仕女图》的人这么少？因为它不易看懂：画上13人，个个满脸倦容，曾被认为是在表现“贵族妇女们的寂寞、沉闷、空虚、无聊、幽恨暗生的心情”。

　　周昉费了这么多功夫，只为画个“寂寞”？后来收藏者花那么多钱，只为看个“寂寞”？

　　其实，《挥扇仕女图》中寄托了周昉对时代的认识、对美的理解，但以编码方式融入画中，后人丢失了解码器，只能据尚存的线索重勘。本文主要依据学者官文婧的《论唐代仕女画画风转型及其成因》，予以解读。

《挥扇仕女图》

　　爷爷竟是大贪官

　　史书中周昉的记载少且凌乱。他的字就有三种说法：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景玄”，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记“仲朗”，二人都与周昉相去不远，不知孰对；宋编《宣和画谱》又记成“景元”，或避宋帝之祖赵玄朗的讳。

　　周昉生卒年、祖籍等均无载。朱景玄称周昉“节制之后”“游卿相间，贵公子也”。节制即节度使，唐朝地方军政长官，“有权颛杀（不经天子授权而杀，又称专杀）二千石以下官吏（唐代三品官收入在两千石上下）”。

　　周昉究竟是哪个节度使之后？谁也说不清。

　　好在考古工作者先后找到周昉的奶奶（高氏）、弟弟（周晓）、妹妹（陈允众妻）、侄女（尼惠因）的墓志，结合史籍，学者倪志云写成《唐画家周昉家世考》一文。

　　据倪志云考证，周昉的高爷爷名周敏道，官至唐朝户部下属金部郎中，掌库藏金宝、货物、权衡、度量等，从五品下。周昉的太爷爷名周行謇，曾任卫尉少卿，掌朝廷军器、仪仗之事，少卿是副官，从四品上，已近高层（正三品以上）。

　　周行謇的儿子周以悌（即周昉的爷爷）踏入高层，但并不光彩。唐中宗景龙二年（708年）冬，娑葛（突骑施汗国的大汗，活动于今伊犁河流域）与唐将阿史那阙啜忠节（突厥族将领，忠节是赐名）不和，周以悌不顾国家利益，为奸相宗楚客（李白第二任妻子的爷爷）、纪处讷（娶武三思的大姨子）向阙啜索贿，并纵容其攻打娑葛，逼反娑葛，阙啜被擒，安西四镇之路断绝。

　　经宗楚客操作，周以悌反被任命为安西大都护（从二品）。

　　父子都成大唐忠烈

　　阙啜的事很快被揭露，周以悌坐罪，流放至白州（今广西博白县），后被任用，以左威卫将军之职征奚国（即库莫奚，曾向唐称臣并联姻，“安史之乱”后叛唐，后被契丹征服，唐时在今辽宁朝阳一带活动），兵败被杀，从大贪官变成大唐忠烈。

　　周以悌的儿子周佖（周昉的父亲，佖音必）遇“安史之乱”，被任命为河西节度使。周佖曾在哥舒翰帐下任押衙（节度使幕中武官，充任副手或幕僚），懂军事。

　　河西兵马使盖庭伦趁“安史之乱”，勾结当地胡商，聚众6万人叛唐，周佖被杀，亦成大唐忠烈，被追封为颖国公。周昉的三弟周晓也死在乱军中，才17岁。

　　周昉的哥哥周皓是一代名将，朱景玄称他：“善骑射，随哥舒翰征吐蕃，收石堡城，以功为执金吾。”执金吾即皇家卫队（金吾军）的将军，从三品，可此后30多年，周皓始终未被提拔。

　　“石堡城之战”是唐军痛史，石堡城今属青海湟源县，地处战略要冲，三面绝壁。唐玄宗让名将王忠嗣夺回，王忠嗣拒绝：“石堡险固，吐蕃举国守之，今顿兵其下，非杀数万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且厉兵秣马，俟其有衅，然后取之。”天宝八年（749年），唐玄宗又命哥舒翰夺回，损数万人才成功，仅俘敌400人。

　　权宦鱼朝恩专权时，曾与周皓勾结，但唐代宗除鱼朝恩时，周皓又“与左右擒鱼朝恩而缢杀之”。周皓晚年时，管皇家车马的太仆寺的牛产犊，竟6足，周皓忙报告宰相李泌，请他上报皇帝，李泌“笑而不答”，知周皓得皇帝信任，但年迈智低，不足与论。

　　学画只为固恩宠

　　白居易曾给周皓写过诗。

　　唐例70岁致仕（意为退休），官员们恋权，逾期不退。白居易写《不致仕》诗讽刺：“可怜八九十，齿堕双眸昏。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挂冠顾翠緌，悬车惜朱轮。金章腰不胜，伛偻入君门。”引起巨大反响。

　　此前，白居易刚给周皓写了《宴周皓大夫光福宅（座上作）》，称“野人不敢求他事，唯借泉声伴醉眠”。不久后，又给周皓写了《题周皓大夫新亭子二十二韵》，赞“始知豪杰意，富贵为交亲”。完全是另一种口吻，可见周皓为人磊落，得白居易认可。

　　朱景玄知道周昉的出身而不直言，应如倪志云所说：“不道周佖之名，非不知其名也，乃是表示对死国难的忠烈的尊敬，在当时也是……依从礼俗之举。”

　　周昉是周佖次子，字仲朗有理，张彦远认为是“景玄”，可能误抄了朱景玄的名。

　　周家上位，一靠军功，二靠给皇帝看家护院，后者尤重于前者。能讨皇帝欢心的技艺，周家均操练。唐初士大夫以当画师为耻，周昉却乐在其中。朱景玄记，郭子仪女婿赵纵请韩干、周昉绘像，难断高下，郭子仪的女儿称周昉更佳：“前画者空得赵郎状貌，后画者兼移其神气，得赵郎情性笑言之姿。”可见周昉在绘艺上，下过苦功夫。

　　善绘果能拉关系，唐德宗修章敬寺前对周皓说：“你弟善画，我想重绘章敬寺神，代我向你弟说一下呗。”几个月后，果然召周昉去画，旁观者“或有言其妙者，或有指其瑕者”，周昉也不恼，而是“随意改定”，仅一个多月，“是非语绝，无不叹其精妙为当时第一”。

　　从看美男到看美女

　　中国古代人物画本为“成教化，助人伦”，即曹植在《画赞序》中所说：“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

　　但古人不死板。一次，东汉明德马皇后（名将马援之女，汉明帝刘庄的皇后）陪皇帝看画，看到娥皇、女英（传说中，她们是尧帝的女儿，均嫁给了舜帝）像，汉明帝开玩笑说：“恨不得如此人为妃。”马皇后指着尧帝像反击：“怪不得大家渴望这样的人当皇帝。”

　　唐代前，人物审美主要面向美男（如潘安、嵇康），唐代转向女性，即“绮罗人物”。长期以来，人们将“秀骨清像”视为女性美，唐则转向“秾腴丰肥”，这并非一蹴而就。

　　据官文婧钩沉，初唐（618—712年）时，墓葬壁画中的女性呈多元化，既有矮肥款（身躯呈五个到五个半头高），也有高瘦款（比例甚至有八个头高），因唐太宗重儒学，绘画被强塞入教化功能。矮肥款的西域风格与高瘦款的中原风格兼容并包，但表情一律呆板，因这些画只起陪葬作用，“一如秦俑”，不重视人物个性。

　　盛唐（713—755年）时“绮罗人物画”巨变，矮肥款成主流，中原风格只剩“吴带当风”等。一方面，唐朝在吸收外来文化方面，呈现出惊人的宽容度，西域画风受欢迎；另一方面，盛唐生活条件改善，即杜甫在诗中所说“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人们经常参与马球、蹴鞠、捶丸、骑射、步打等体育运动，裸露肌肉被大众视为健康美。

　　“肥白”成了审美标准

　　唐朝崇道教，女信徒多。从史料看，唐代公主入道者多达14人，而贵族女性墓志中，近50%入道。

　　施蛰存先生称：“妇女入道也是改变阶级地位的一个办法。在宫里做公主，不能随便接见外人。做了女道士，就改变了身份，可以自由邀集门下清客了。社会地位、家庭门第本来不高的妇女做了女道士，就不属于她原来的阶级，因为僧道不在四民之列。这样她们就有资格结交达官贵人。皇帝不能宣召一个平民妇女进宫去，但可以请一位有道行的女道士进宫去。”

　　道教重视“快乐文化”。葛兆光先生说：“道教是以生存为乐，以生存得舒服为大乐，舒服地永远生存为极乐。”“既不禁欲，又要长生，既能享受人间欢乐，又能超凡脱俗，既快活，又高雅。”唐代道士孙思邈在《千金方》中，主张女人应“肥白”“多肌肉”“四肢骨节皆欲足肉”。

　　武则天“方额广颐”、杨贵妃“素有肉体”，推动人们重思女性美。初唐《步辇图》中的女性尚柔弱纤细，到盛唐《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唐人宫乐图》等，女性已“圆润丰肥，曲眉丰颊”。

　　在《虢国夫人游春图》（原画已佚，现存宋摹本）中，张萱画了9人8骑，刻意呈北斗形，以虢国夫人（杨贵妃的姐姐）为重心，暗示她已攫取了权力。《捣练图》聚焦于日常劳动，充满快乐与生趣。

　　如官文婧所说：“与初唐时期的仕女画重视教化与陪葬功能不同，盛唐时期，‘绮罗人物画’的出现标志着仕女画的教化、陪葬属性正式转变为欣赏属性。女性开始成为‘被欣赏的对象’。”

　　把苦难升华为艺术

　　中晚唐（756—864年）“绮罗人物画”再转型。“安史之乱”后，唐风转向保守，排斥外来文化，儒学垄断一切，“中唐后‘尊礼法，守妇道’风气首先在宫廷妇女中出现。755年后，大量的女教书开始出现，如《女则》《女论语》《女仪》，宣传礼教的知识”。

　　周昉笔下女性仍丰满，他早年仿张萱，很快自成一家。周昉善画表情，呈现的却是慵懒、无聊、迷惘，因他和她们一样，找不到方向。

　　周皓之后，周家与唐帝渐远，周皓的女儿遁入空门。在《挥扇仕女图》中，周昉画了13位女性，两三成组，分别挥扇、持物、抽琴、梳妆、刺绣、乘凉，不施粉黛，若有所思。

　　乍一看摸不到头脑，仔细看，画中4次出现团扇，显在暗示班昭“秋风纨扇”的典故。班昭出身文化世家，汉成帝时入后宫。汉成帝邀她一起乘辇，她拒绝了，称贤君皆名臣在侧，昏君身边多女宠。汉成帝后惑于赵飞燕姐妹，班昭写下《团扇诗》，成千古绝唱。

　　盛景不常在，快乐难持久，当生命困于低谷，甚至沦陷于衰落时代，我该何去何从？“安史之乱”被平定后，唐廷日益抽象，贵族阶层沉迷于享乐，刻意渲染浮华，以掩盖真相，李肇在《国史补》中记：“长安风俗，自贞元奢于游宴，其后移于书法图画，或移于博弈……”无边的焦虑啃噬着周昉，所有不敢发的怨恨，凝成《挥扇仕女图》。

　　周昉“画佛像，真仙、人物、士女，皆神品也”，创出人物画的“周家样”，宋代时真迹尚存百余幅，今只8件，且多被疑伪。《挥扇仕女图》仍在，是不幸中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