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明清文学中选出足以和李、杜、韩、欧比肩的大家,相信有相当一部分学者会把手中的票投给钱谦益。钱谦益久处政治斗争的风暴之眼,同时也身负江南文脉菁华,在经学、史学、佛学上均有精深造诣,绛云余烬之一鳞半爪仍为鉴藏界所宝重,而词章领域的业绩尤其显著,既反思明代文风之利病,也为清代文学发展奠定方向,所谓“四海宗盟五十年”,殆非虚誉。
面对这样一位代表时代文化高度的“文艺复兴”式人物,尽管有陈寅恪、钱仲联、严志雄等前辈学者的卓越贡献,但仍有太多谜团等待被揭开。近年来,牧斋相关文献的整理呈现井喷式的增长态势,包括野村鲇子编著《〈列朝诗集小传〉研究》(汲古书院2019年)、严志雄《瞿式耜未刊书牍》(广西师大出版社2023年)、卿朝晖《牧斋牧斋有学集诗注》(中华书局2022年)、《钱谦益年谱长编》(浙江古籍出版社2025年),未来预计还有张德建《〈列朝诗集小传〉笺证》。这些著作的刊布为钱谦益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证据基础,大大提高了相关研究的“颗粒度”,使得钱谦益研究成为明清文学研究中“高精尖”的领域。
11月15日至16日,浙江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主办“千面文宗:钱谦益与十七世纪文学世界”跨学科青年工作坊,来自全国二十余所高校与科研机构的二十余位专家学者出席会议,共同探讨在新文献、新方法不断涌现的当下,应如何继承既有的学术遗产,以及如何拓辟新的境界。
开幕式由浙江大学文学院何诗海教授主持,浙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冯国栋教授和浙江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周明初教授作开幕致辞。冯国栋指出明清文学研究成长势头迅猛,周明初教授则肯定了召开钱谦益专人研究会议对明清诗文经典化的促进作用。
第一场会议“牧斋文献整理”由浙江大学文学院周明初主持。严志雄(香港中文大学)《关于牧斋研究的一二文献》介绍了他一直在追踪的两则文献,第一则是徐缄诗集,基于牧斋晚年《答山阴徐伯调书》可知徐缄属于牧斋下世前数年信赖之小社群,基于上图藏《雪屋未刻集》钞本可以考察清兵入城之际虞山文人的心态与生活;第二则是牧斋晚年为释弘储(灵岩继起)作《寿量颂为退和尚称寿》,此长文计一千六百余字,极尽文章能事,且为亲笔书写,继起悬之于法堂之上。卿朝晖(苏州图书馆)《〈牧斋牧斋有学集〉的版本与校勘》系统梳理了《牧斋牧斋有学集》的版本情况,相比《牧斋初学集》,《牧斋有学集》的版本系统略显复杂,主要有邹式本、钞本、钱曾注释本三个系统,邹式本错误较多,钱曾本也有其缺陷。相比之下,新发现的国图藏《牧斋有学集》钞本(学者称为“律吕本”)价值很高,它不仅保留了写作时间,而且基本不避讳,在校勘方面极具价值,有助于我们认识牧斋诗文的原始面貌。陆蓓容(上海师范大学)《牧斋友朋书札释录》分享了一批钱谦益相关的稀见书札,重点介绍了书信中一些比较独特的形式,考释了信中涉及的部分人名及人物关系,同时对部分书信的写作时间作出了合理推断。与会学者就以上文献展开了讨论,肯定其在文学、史学、文献学研究方面的多重意义。
第二场会议“牧斋与古典文学传统”由北京大学中文系叶晔主持。野村鮎子(日本放送大学)《钱谦益的夭殇哀悼》主要介绍了钱谦益的悼子诗以及丧子对其文学观的影响。明代文人诗集中的悼子诗、哭子诗逐渐增多,钱谦益中年以后创作大量哀悼夭殇的作品,从中国夭殇哀悼文学这一类型来看,牧斋的这些作品是一个划时代的存在。汪洋(日本九州大学)《钱谦益百韵挽诗的源流》通过考察钱谦益百韵挽诗的源流,通过比较钱谦益的百韵挽诗与杜甫、王世贞所作在文本结构、语言典故等层面的上的异同,指出钱谦益受王世贞之影响大于杜甫,钱谦益又影响了清代的赵翼。高明祥(中国艺术研究院)《被忽视的文体:钱谦益词作及词学诸问题探赜》由《永遇乐》四首切入,梳理其文本传承,发现在思想内涵上,《永遇乐》词不光暗藏着钱谦益与柳如是的因缘脉络,而且隐含着政治诉求;在艺术特征上,《永遇乐》四首转益多师,呈现出宗法周、姜与取法苏、辛的双重特质。至于其词作长期被边缘化的命运,本质是一场文学史权力运作的呈现。
第三场会议“牧斋与晚明佛教”由浙江大学文学院冯国栋主持。杨遇青(西北大学)《钱谦益与晚明士大夫儒释参同的思想重构》认为钱谦益的佛教信仰和实践根植于士大夫佛教的悠久传统,既肯定赵大洲接纳佛学直任不辞的态度,又自觉总结和承继学佛作家傅新德、儒门法将管志道的学术成就,最终形成了兼具学术融合性与政治关怀的学术一政治型佛教立场。王启元(复旦大学)《作为晚明佛教的总结者:钱谦益的信仰之路》主要探讨了钱谦益是如何进入明季僧俗共同构成的文化信仰圈的,并将其归纳为三点——同仁的支持、个人的努力和对手的竞争。钱谦益之所以能掌握清初佛教界的话语权,成为万历佛教复兴以来最重要的总结者与塑造者,关键原因在于他将自己塑造成高僧紫柏、憨山的重要接续者,以此获得江南士绅供养者的支持。王彦明(江西师范大学)《虞山本〈梦游集〉成书、异文考论》基于细致的版本学考察,还原钱谦益整理晚明高僧憨山德清的诗文别集《梦游集》的过程,发现由于该书的编纂依赖临时聚合的传抄群体,缺乏专业性与制度保障,加之校对者屈大均与天然僧团之间存在纠葛,导致岭南传抄本质量参差不齐,这使得钱谦益不得不调整其整理原则。
第四场会议“牧斋的朋友圈”由浙江大学文学院周游主持。李瑄(四川大学)《钱谦益与布衣文学:“尊程”带出的阶层取向》聚焦于开启牧斋文学事业的导师程嘉燧,通过宣扬尊师程嘉燧并私淑归有光,钱谦益将自身纳入从归有光到程嘉燧的脉络,与以王世贞为代表的士大夫精英群体形成抗衡。钱谦益俯身接纳中下层文人,堪称将布衣文学风气引入文学史视野的功臣。丁一凡(江苏省社科院)《选本中的身份置换与话语营建——从“松圆诗老程嘉燧”之争议谈起》指出钱谦益有意隐匿、消解、弱化选本批评场域中编纂者身份的存在意味,转而借程嘉燧这个人物间接完成诗史脉络的建构与诗学批评的表达,这种精巧的身份置换和话语策略在选本形制的深层树立起自身的话语权威。张娜娜(江南大学)《明清易代文人的废墟体验与情感褶皱》认为明清易代的视觉经验和心理冲击在文人心中催生了浓重的“废墟感”。这种感受附着在被弃置、损毁或遗留的物质空间上。断裂、失序与粗粝的废墟体验较好地诠释了他们幽微复杂的“情感褶皱”。这种废墟体验和情感表达集潇哀之美与旷古幽思为一体,是一套独立于清朝统治者的情感历史话语。
第五场会议“牧斋的诗史建构”由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李瑄主持。张德建(河北大学)《〈列朝诗集小传笺证〉的压力与困境》坦言目前笺证工作的难处,一方面,部分大人物相关文献过多,难于择取,而一些小诗人的材料又太过稀缺,苦于文献难寻;另一方面,笺证的体式本身也带来压力,涉及主观评价与客观呈现如何协调的问题。叶晔(北京大学)《〈列朝诗集〉采摭明诗别集的基本原则及其超越——基于稿本、刻本与所据别集的多维校勘》将“结构性校勘”的理念引入《列朝诗集》刻本及其所据别集的比较研究,尝试从宏观视角归纳钱谦益采摭明诗别集的基本原则,所关注的证据细节如选诗序次、文本删改、集外诗辑录、小传录句、题下录句等,既有助于重新理解17世纪明集流通与使用状况,亦可据以判断稿本文献的年代与性质。徐隆垚(浙江大学)《钱谦益明集阅读的早期经验——以〈列朝诗集〉北大稿本为核心》发现北大本与天一阁本有一种相同的稿本纸张标码符号,基于此可以重新理解早期稿本的文本编辑单位,并还原钱谦益系统阅读明集的早期经验。由北大本所承载的明集阅读秩序,既反映了钱谦益文学史意识的底层结构,也是《列朝诗集》文本生成的根基所在。
第六场研究生论坛由浙江省社科院宋子乔主持。张芾(复旦大学)《南京图书馆藏孤本钱谦益〈内典文藏〉初识》关注钱谦益所编的通代护法文献总集《内典文藏》,该书结构上略仿《广弘明集》,并针对晚明以降佛教的内外环境作出相应的调整,内容上则透露出儒释参同的旨趣。李昱圻(北京大学)《钱谦益的明诗接受与读写转换——兼及明诗对清诗创作的沾溉》指出钱谦益不仅从唐宋诗歌中汲取诗学资源,还充分利用近代文学遗产,积极地转化李东阳、李梦阳、王世贞的诗句以为己用,足彰其诗学理论与诗歌创作实践的矛盾面相。葛益豪(浙江大学)《他者书写中的自我抒怀——论〈列朝诗集〉朝鲜诗人小传的写作心态》探讨《列朝诗集》朝鲜诗人小传中暗含的深层心态。牧斋对朝鲜诗人的集中选录与评传书写,超越了传统中朝文化交流背景下的一般性文献汇编,是一种蕴含心态史意义的“他者”建构。
第七场圆桌讨论“牧斋研究的过去、现状与未来”由河北大学文学院张德建主持,他高度评价了本次会议的成果,对今后的牧斋研究进行了展望。
在讨论环节,严志雄指出,研究钱谦益难以持之以恒,其根本原因在于一个“难”字。然而,正是这种“难”,构成了钱谦益研究的独特魅力所在。近年来,大量新文献的涌现,为我们重新解读牧斋提供了多元的视角与路径——无论是艺术史、文学史还是宗教史,皆可围绕其人与文本展开深入探讨。这种跨学科的切入,不仅有助于打通不同学术领域之间的关联,而且能进一步拓宽钱谦益研究的深度与广度。
野村鲇子介绍了日本的钱谦益研究现状,日本的牧斋研究起始于吉川兴次郎二十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对于钱谦益经学、文学创作的关注,他在授课中以《列朝诗集》追溯明代诗歌演变,这为后来撰写《元明诗概说》奠定基础,她与松村昂教授等共同举办《列朝诗集小传》讲读会,并将四十篇小传的笺注结集为《〈列朝诗集小传〉研究》出版,并期待张德建《〈列朝诗集小传〉笺证》问世。
卿朝晖对严志雄的看法深表赞同,他认为,牧斋研究确实具有相当的难度,一方面在于相关文献体量庞大,纷繁复杂;另一方面,许多文献尚未得到充分、细致的挖掘与审视,若能深入开掘,定能从中发现许多有价值的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沉潜文本,吃透原典,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展开探讨。
李瑄结合自己近来的徐渭研究,指出在研究钱谦益时,不仅要细察他是“如何说”的,更要深入剖析他是“如何选”的。此外,她指出,研究遗民诗人群体与钱谦益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宜做单一化的定论。比如当我们审视钱谦益与黄宗羲的交往时,若仅从单一的政治立场或道德评判出发,将使研究视野变得异常单薄。唯有超越非黑即白的框架,进入具体的历史语境、文本脉络与个人抉择中,方能窥见历史的多重面貌。
叶晔则指出,小传研究和稿本研究作为《列朝诗集》研究重要的组成部分,近些年取得了很多重要成果,但《列朝诗集》的选诗研究尚显薄弱,亟待推进。钱谦益身为明清之际的学者,对唐宋文学亦有精深涉猎,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串联通代文学的作家,要诠释好钱谦益的创作与思想,需具备广博的知识储备,并重视对诗歌文本的细致解读。
闭幕式由浙江大学文学院徐隆垚主持,香港中文大学中国古典诗学研究中心主任严志雄教授致辞。严志雄教授回顾了2003年至2020年间自己组织钱谦益诗文研讨会的经历,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一批青年学者持续加入牧斋研究的行列,并衷心希望钱谦益研究能够成为海内外学者共同经营的事业。至此,“千面文宗:钱谦益与十七世纪文学世界”跨学科青年工作坊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