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诗人陆游是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当地曾盛行一道叫“金齑玉脍”的名菜。提到“齑”,人们会联想到“齑粉”,即将食材捣碎做成细碎佐料,用在菜肴之中。
“金齑玉脍”一般用新鲜鲈鱼制作——把鲈鱼切成薄片,再撒上金黄可口的黄色齑料,令人垂涎欲滴,胃口大开。当年隋炀帝巡游江南时,便称金齑玉脍为“东南佳味”。陆游的故乡盛产橙子,也盛产鲈鱼,他很喜欢这道菜,曾多次在诗中提及:“两京春荠论斤卖,江上鲈鱼不直钱。斫脍捣齑香满屋,雨窗唤起醉中眠。”
陆游早年仕途不顺,所以他对乡村闲居生活更加向往,遂发出感慨:春天的荠菜鲜嫩难得,在京城得“论斤卖”,可我的家乡却丰饶富庶,别说荠菜了,连鲈鱼也随手可得,那鲜美细薄的生鱼片浇上金色的齑料后,满屋子都洋溢着鱼肉的香气,醉梦中,我常被这美味的金齑玉脍馋醒。相比于钩心斗角的官场,还是故乡的生活闲适惬意啊!
在陆游的老家,人们吃脍,用的齑料是橙齑——用石臼将橙子捣成橙齑,再浇于鱼片之上。陆游在他的诗中不止一次提及橙子与脍的组合:“久惭旅饭糜仓粟,常忆新橙捣脍齑。”可陆游吃得最多的齑,并非橙齑,而是各种菜齑。制作“菜齑”,需要将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蔬菜切碎捣烂,加盐调味后放入瓮中腌制,大抵类似现在人们吃的腌菜。
在陆游生活的年代,菜齑不仅是小菜,还指代清苦生活。当时流传着一个“三百瓮齑”的故事:有位姓王的读书人尚未考取功名,喝醉后失足落水,被水神救起。水神对他说:“你命中有三十万贯的俸禄钱粮,要是死了,这笔俸禄该怎么办呢?”第二年,这位读书人果然高中状元。有个穷书生听闻王状元的事迹,东施效颦,假装喝醉掉进河里。水神同样救了他,穷书生欣喜地向水神打听:“我命里有多少俸禄钱粮呀?”水神回答:“吾不知也。但三百瓮黄齑,无处消破耳。”菜齑腌制后泛黄,所以又被称为“黄齑”。水神的意思是,他不知道这个穷书生命里有没有富贵,但他知道,这个书生命中的三百瓮菜齑,还没消耗完呢!换言之,这穷书生的苦日子还没到头呢,慢慢熬吧!
陆游也多次在诗中提到这个典故。他晚年闲居乡里,平日里都是粗茶淡饭。有一次大病初愈,看着镜子里面色逐渐恢复红润的自己,自嘲道:“三百瓮齑消未尽,不知更著几年还?”他觉得自己就像那穷书生一样,家里还有三百瓮菜齑,不知还得几年才能耗得完呢!过了几年,他的身体依旧不错,于是又忍不住自嘲:“朝餐未破百瓮齑,晚饷犹存两囷枣。”家里那上百瓮的菜齑,还没消耗完哟!诗句应是自嘲,陆游家腌的菜齑估计没有上百瓮的规模,但也不排除陆游家是乡里的菜齑大户,至少他对腌制菜齑是颇有心得的。
农历九十月间,人们担心田里的蔬菜会黄萎,于是纷纷刷洗干净家中的坛坛罐罐,将新鲜的白菜(菘)、韭菜储存起来。此时,陆游特别强调:正宗的菜齑,要用吴地雪白的食盐搭配清冽甘甜的山泉水腌制。用来腌制菜齑的蔬菜,必须精心挑选品质好的,那些坏的、品质不佳的都得淘汰掉,所以每回腌菜齑时“弃叶狼籍堆空廊”——空廊上堆满了人们遗弃的菜叶子。
将菜放入瓮后,工序还没结束呢,接下来要用泥封住坛口,并用糠壳烧火熏烤,负责看守菜齑的人,也不敢提前尝一口。做好的菜齑,便是农家冬日的口粮。陆游喜欢吃菜齑,他说这个季节的菜齑价值千金,即便是杜甫笔下那用槐叶汁制成的夏日消暑佳品“槐叶冷淘”,也比不过冬日里的这一口腌菜:“冻齑此际价千金,不数狐泉槐叶面。”
其中,陆游应该比较中意用韭菜腌制的韭齑,韭齑在他的诗歌中出现频率颇高。比方说,陆游喜欢用韭齑搭配麦饭吃:“自笑胸中抵海宽,韭齑麦饭日加餐。”除了韭齑,陆游家还常用白苣、竹笋等蔬菜来腌齑。陆游有时以馎饦(面片汤)做早餐,厨师会在煮馎饦时加入菜齑,或是等馎饦煮好后舀入碗中,加入菜齑增味,再撒上油葱点缀,这样一碗“齑馎饦”吃得陆游心满意足。他吃饱喝足后,拍着肚子想:即便是天上神仙享用的酥酡(苏陀),想必也没有人间的齑馎饦美味。
南宋嘉泰二年(1202),陆游被征召入朝编修国史。南宋的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和陆游的故乡山阴相隔并不远,但即便如此,对于一位年近八旬的老翁来说,思乡的情绪依然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于是,陆游便写信给自己的小儿子陆子聿,说他非常想念故乡的齑饼和佳酿:“小江齑饼美,梅市将酒酽。”这句诗中的“小江”和“梅市”都是山阴境内的地名。好在陆游这回入京的任务很快就完成了,第二年,陆游便启程返乡。
山阴境内有个钱清镇,在钱清镇北部有一家饼店,以出售齑饼闻名,陆游经常吃这家店的齑饼。这次回家,他也特意来到了这家饼店:“齑饼依然美,渔灯特地明。”他还特别在诗中注明:“店家齑面,有名已六十年矣。”当时这家店的齑饼已经闻名天下六十年了,饼还是原来的味道,那江上的渔火也依旧明亮,只是陆游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了。
对陆游来说,菜齑不仅是一道菜肴,也是荒年里的一道曙光和希望。对于当时的人来说,收成不好的年份,家中备有一坛菜齑,心里也能踏实些。有一年秋天,山阴遭了旱灾,秋天不下雨,冬天不见雪,陆游担心闹蝗灾,整日忧心忡忡,家中藏的美酒也不敢多喝,还好他家还有一小瓮腌好的黄齑,于是一家子小心翼翼地守着黄齑度日:“樽中有酒不敢尝,小瓮黄齑却时啜。”后来终于下雨了,当地的旱情尽数消解,陆游将自己的满心欢喜,都融入了热气腾腾的汤饼(水煮面)里:“天公老手真可人,夜雨萧萧洗旱尘。北风吹雪定不晚,喜入三山汤饼碗。”
陆游晚年非常注重养生,饮食清淡,有时就着半盂菜齑,配上粗米饭,便能将就一顿。甑中新舂的米饭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装起米饭,捞起瓮里的菜齑,拌上清爽提味的葱段,便能美美吃上一顿。陆游辞官归隐后,曾豁达地跟身边人说:“自断归休君勿怪,一杯齑糁敌琼糜。”——我辞官归隐,诸君别奇怪呀。在我心里,即便是粗茶淡饭(齑糁),滋味也远胜过那庙堂之上的玉液琼浆(琼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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