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都知道画眉是什么吧?
画眉是什么呢?在没有告知语境的情况下,诸君看到这两个字,马上想到的,是不是画眉毛?或许个别人会想到,画眉还是一种鸟。
诸君猜想一下,一个外国人会不会知道,中国有种鸟叫画眉呢?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中,贾环故意推倒蜡烛烫伤了宝玉的脸。宝玉养伤期间,一日黛玉去怡红院,发现小丫头们正在“回廊上看画眉洗澡呢”,乐善斋本《红楼梦》中把这句话翻译成了“都在回廊上看画眉毛、洗澡呢(모다 월랑 우헤셔 눈셥 그리는 것도 보며 목욕하고)”,即看的对象只是画眉毛,之后是另一个动作——洗澡。画眉毛的主体不明确,这倒也不是问题,小丫头们可能互相看着画眉毛。问题是洗澡,既然画眉毛和洗澡被翻译成了两个并列的动作,那么译文的意思就变成了小丫头们在回廊上看画眉毛,并在回廊上洗澡!哇,可以如此香艳吗?可以在回廊上洗澡吗?不怕冷吗?当年看到这一句译文时,笔者忍不住笑出了声。
所以,即便译者的汉语非常好,他也依然有可能不知道,画眉是一种鸟。
乐善斋本《红楼梦》的译者们,有着非常好的汉文修养。之前也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汉文是东亚诸国的通用文言。打开朝鲜王朝时期浩瀚的史料与各种资料,还有各种文人文集,目光所及,全是汉文。内容几乎涉及所有的古典文体。也正是因为有通用汉文,所以当年互相不会说对方语言的中日韩越甚至还可以加上别的国家的文人们,可以以笔为舌,进行“笔谈”,一如我们在“乐善斋的面纱④|乐善斋本《红楼梦》产生的历史脉络”中谈到的日本文人与首届驻日公使馆诸人的笔谈一样。但他们的汉文修养几乎等同于古文修养。换句话说,朝鲜文人们真正熟悉的,是汉文而不是汉语,是文言而不是白话。
《红楼梦》的语言世界虽然也包罗万象,但我们知道,这是一部白话叙述体巨著,大部分语言是日常的口语。不熟悉中国的日常口语,也就成了乐善斋本《红楼梦》的译者们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翻译绝对不仅仅是两种语言的语义转换,正确的语义转换只是语言学层面上最基本的工作,文学翻译要求得更多。
要翻译好《红楼梦》,至少需要两步:第一步,读懂《红楼梦》;第二步,译好《红楼梦》。诸君觉得,对于外国人而言,哪一步更难呢?
是的,第一步更难。
乐善斋本《红楼梦》中出现的最多的错误,不是翻译错误,而是对原文的理解错误,更确切地说,是对原文断句的错误。众所周知,传统的中国文本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在哪里断句,是正确解读作品的第一步。就这第一步,对于外国人而言,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了。
没有句读的程甲本《红楼梦》我们来看几个乐善斋本《红楼梦》中断错句的例子:
《红楼梦》第二十回中,贾环跟莺儿玩掷骰子,输不起,赖莺儿的钱,回头又跟赵姨娘撒谎:
原文:同宝姐姐玩来着,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
乐译:同宝姐姐玩来,着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根据译文回译)
乐善斋本《红楼梦》把原文中的动态助词“着”断到了下一个句子的首位,变成了使动词,译文的意思就变成了宝钗指使莺儿欺负贾环,赖贾环的钱。我们知道,宝钗虽然处事圆滑,但绝不是译文中所说的那种卑劣之人,区区几个小钱,连莺儿都没放在眼里,何况宝钗。所以这种错误不仅仅是断句的错误,也伴随着译者对登场人物形象的理解不足。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中,宝玉和黛玉又又又又吵架了,黛玉因为哭得厉害,把刚喝下的解暑汤给吐了出来,这个时候:
原文: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
乐译: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
乐善斋本《红楼梦》断错了句子,变成了雪雁捶紫鹃,雪雁安慰黛玉。而我们知道,雪雁虽然是黛玉自老家带过来的,但其实对黛玉并不用心,也从来不会像紫鹃一样安慰黛玉。这里同样看得出译者对《红楼梦》中各种人物形象以及她们之间关系理解得不足。此类断句错误可大可小,可以稀里糊涂地看过,但如果细想就会发现矛盾之处:吐解暑汤的是黛玉,雪雁为什么要捶紫鹃?
再来看一下第八十回,夏金桂骂香菱的一句话:
原文:你没见过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
乐译:你没见过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
因为断句的错误,没见过世面的人在译文里成了香菱,而在原文里是主子薛蟠。
诸如此类的断句错误,是乐善斋本《红楼梦》中出现频率最多的错误。笔者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想,如果乐善斋本《红楼梦》的译者们断对了《红楼梦》里所有的句子,那么该译本的整体翻译水准就会大幅提升。在“乐善斋的面纱④|乐善斋本《红楼梦》产生的历史脉络”中,笔者曾提到源桂阁想要通过《红楼梦》学习北京官话,而读《红楼梦》对他而言,最困难的就是没有句读(断句符号)。
1878.7.26(桂阁与桼园王治平笔话)
桂阁:前日何如璋告弟曰:“谈北京官话,莫如知北京官话;知北京官话,莫如读《红楼梦》一书,子请勉读焉。”弟尝试之,弟欲读过,独苦无解其句读。故启此事于何氏,何氏又云:宜烦王明经,乞其句读。弟乃今朝携其书而来,不知以许否?使闲时则施焉。是祈。
源桂阁在得到桼园帮其圈点的《红楼梦》之后,他在信中说:
《红楼梦》朱圈明亮,恍如瞽者得杖,辄鲋得水一般,此恩此惠,虽赵氏连城璧,亦不足为报。
源桂阁是很优秀的汉学家,旧藩主出身;乐善斋本《红楼梦》的译者们大部分是译官,中人出身。在这里我们可以再次看到汉文化圈内个人知识体系的相似性:无论是日本贵族还是朝鲜中人,尽管他们都有不错的汉学修养,但他们阅读《红楼梦》时,令他们头疼的是同一个问题:没有句读。
与白话口语相比,传统的古代文体,尤其是韵文,大多有相对固定的格式。就诗而言,虽然也偶有例外,但大多数情况都是五言或七言,所以一般情况下,诗是不会断错句的。长短句式的词和曲相对而言要难一些,但乐善斋本《红楼梦》中也基本上都断对了,只有一首断错了:第二十二回中,宝玉被众人冷落,因读《南华经》而略有所悟,作了一首《寄生草》“无我原非你”,原文如下:
无我原非你,
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
茫茫着甚悲愁喜?
纷纷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
到如今,
回头试想真无趣!
乐善斋本《红楼梦》中将这首曲子的前半部分一直当作五言句来判读,断成了下面的样子:
无我原非你,
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
来去茫茫着,
甚悲愁喜纷纷
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
到如今,
回头试想真无趣!(根据译文回译)
虽然句子断错了,但细读一下会发现,其与原文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异曲同工的味道。这个例子像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翻译世界的隐喻:人类借助翻译而进行的诸多交流中,误读、误译、误解、误会等,无处不在,但人类社会依然借助翻译相互学习着、交流着、影响着、抵抗着、利用着、误会着……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