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周德宇】

自从“西雅图冰雨夜的万圣节”故事火了之后，俗称“牢A”的在美华人博主“斯奎奇大王”最近收获了很多关注，昨天刚庆祝了自己的十万粉，又讲了一轮感恩节故事。结果讲别的没事，讲到美国日料店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开的时候，被B站封了。

其实让我惊讶的不是“牢A”的故事，而是人们居然现在还会为这样的故事而惊讶，甚至还会有人质疑他的故事的真实性。

就我个人经验来说，几年前在匹兹堡留学时，就见到过不少看着活不过冬天的流浪汉以及衰败得过不了冬天的社区。“牢A”所说的那个基层溃烂的美国，在我眼里随处可见，而且这也是理解为什么特朗普能二进白宫的重要原因。

但是我们不搞身边统计学，可以来看看数据。

《西雅图时报》（Seattle Times）在2023年的一个报道，标题是“2022年有史以来最多的无家可归者死在了国王郡（西雅图及周边）”：

2022年，西雅图及周边地区死了310名无家可归者。

到了2024年，《西雅图时报》的标题是“国王郡的无家可归者死亡人数再创新高，已经变成了糟糕的常态”：

2023年死了多少无家可归者？415名。

到了今年，《西雅图时报》的标题终于乐观了一点：“无家可归者的死亡数据在多年蹿升之后，2024年终于不一样了”：

2024年，这个死亡数字终于有所下降，降到了312人——甚至还是比2022年多。

这些还仅仅是官方统计数据，以我对美国基层组织的了解，实际数字大概率会更高。你想象一下，这每年几百人的死亡，随便挑出其中几个，就可以讲出很多“牢A故事会”了，一点都不奇怪。

其实更惊悚的“牢A故事会”还有不少，毕竟他在西雅图有一份给医学院收尸的兼职工作，会见识腐烂扭曲的尸体，被帮派虐杀的尸体，还有被吸毒母亲卖掉的小孩尸体……所以大家戏称“牢A”的故事会让人“掉san”，“牢A”不开播找人说话他自己就会疯掉。

什么是“掉san”？这个概念来自于著名的“克苏鲁神话”，该故事系列认为世界的本质是疯狂和混沌的，普通人只是活在自欺欺人的表象中，一旦接触到世界的恐怖真相就会丧失理智（sanity），也就是“掉san”。

其实这个比喻挺恰当的，特别是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作为活在历史上最好时期，活在当前世界上最关心人类的国家的我们，对这个世界天然地有着相对“美好”的认知，并且自然地认为这才是世界的常态。而一旦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地方和绝大部分历史时期，我们习以为常的那种“正常”其实从来都不存在时，就如克苏鲁神话里的主角一样，突然发现自己所在的世界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海面之下那无尽的深渊，才是世界的常态，即便只是窥见深渊的一隅，都会让人陷入疯狂和绝望。

我们认为一个社会最重要的目标是把人当人，保障其基本的生存和尊严，即便出于种种原因无法完全实现这个目标，但至少这个社会上绝大部分人都有向这个目标努力的认知和意识。但如果你对历史和当下世界稍有了解，就会发现“把人当人”是一个过于革命、过于先进，以至于在绝大部分时间和地点都无法实现的理念。

大家知道我是研究二战和冷战历史的，让我每天睡不着觉的不是历史上发生的屠杀和阴谋，而是人类对屠杀和阴谋的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很多人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些罪行，把它们归结到某种邪恶意识形态或某个阴谋集团上。但其实根本没那么麻烦，人类很难把另一个人类当成同样平等的个体，人类的常态就是不把其他人当人。

诺曼底二战美军公墓 中青在线

比如，你去读有关种族屠杀的历史和新闻，你会发现很多故事都有着相似的开头，前一天还对你和和气气、笑脸相迎的邻居和路人，一旦受到某种煽动，第二天就会对你举起屠刀。煽动当然是导火索，但之所以煽动能成功，不正是因为那些普通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异族的你当人吗？他们不把你当人，不妨碍维持一个跟你正常相处的表象；但一旦时机到来，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当成待宰的羔羊而不是一个平等的人类。

反过来讲，这就像恐怖片里一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看起来像人的人，会变成怪物。那我能怎么办？我也只能变成怪物去杀戮怪物，你死我活。

这个世界的真相每时每刻都出现在新闻上，比如发生在巴勒斯坦的种族灭绝，在叙利亚的宗派暴力，在苏丹的屠城……但是我们会把他们想象成与我无关的东西，觉得这样的“野蛮”故事离自己的“文明”世界很远，只是世界上少数不幸的异常状况。

今年5月苏丹恩图曼一处遭受摧毁的地区

但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认为应当更加“文明”的地区，以某种看似更加“文明”的形式出现，你的认知就很容易受到挑战。

很多事情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不对劲。比如前几天山上彻也的审判在互联网出圈，他的妹妹回忆家庭如何被统一教毁掉，他的母亲仍然对统一教死心塌地……我们为山上彻也个人的悲剧而感叹，但是统一教本身呢？

一个邪教在多年来可以得到日韩最高层领导人的庇护，可以得到大量民众的支持，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即便有山上彻也这样的少数义士被迫反抗，将真相揭露给世人，太阳也照常升起，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虽然你能看到有些日本人对山上彻也表示同情和支持，但也仅限于此，安倍仍被更多的日本人纪念，统一教也仍然滋润地活着，没有遭遇任何大规模系统性的反抗……

你如果不理解《狂人日记》里面，“狂人”半夜睡不着觉，醒来发现书里到处都是“吃人”两个字这段剧情，把“狂人”换成山上彻也，你就明白了。对于真的了解日本的人，你根本不会对高市早苗这样的人及其所做的事感到意外，日本人从上到下的神智异常是一个系统性问题。

但是日韩的异常跟美国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就说邪教吧，全世界你能想得到的邪教都能在美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登堂入室。比如，被当今美国政府认证为忠诚媒体的《华盛顿时报（The Washington Times）》，是统一教教主文鲜明几十年前在美国创办的。另一个美国右翼特别喜欢的媒体，则来自某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中国邪教。你如果去扒一下美国人，上到总统特朗普下到普通MAGA们看的东西，会发现十有八九都能追溯到某个邪教。当然，我甚至懒得在这里讨论如同邪教一般运转的美国的无数会社和组织，以及那些吃人的细节。

文鲜明创办华盛顿时报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美国都非常对得起“克苏鲁神话发源地”这个头衔。因为美国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伪装成正常国家的怪物。

你当然可以在美国找到最“先进”“文明”“理性”的事物，你甚至可以一辈子都跟这些事物相处而没有一点问题。但只要你在精神上或者物质上离开一点中产社区的茧房和孤岛，就能踏入一个不可理喻、不可言说的恐怖世界。

你经常能看到美国恐怖作品里面出现“表面正常温馨的社区实际上在搞邪教献祭来取悦邪神换取繁荣”这种主题，因为这就是美国体制运作的具象化。你把“牢A故事会”里那些无人在意的底层民众，那些在美国军事干涉下死去的亚非拉民众，都想象成被献祭给资本和政客的牺牲品，你就能理解美国是怎样一个把触手伸向全世界的吃人怪兽。

有人总说，你天天说美国水深火热，怎么全世界人还是往美国跑呢？怎么我认识的人在美国就没有水深火热呢？

因为道理很简单，路有冻死骨妨碍朱门酒肉臭了吗？很多人以为说一个国家和社会，某一部分发达意味着都发达，某一部分文明意味着都文明，某一部分理性意味着都理性；而实际往往相反，发达和落后、文明和野蛮、理性和愚昧，经常是共存、甚至相互依存的，一方的繁荣往往建立在另一方的血泪之上。

只是在美国等很多发达国家，这个过程更加隐蔽和精巧，发挥作用的一般不是肉眼可见的枪炮和屠刀，而是将人类异化成物的资本主义规律。靠把一部分人不当人来实现经济发展的法西斯经济学一直存在，而且事实上是人类历史的主流，只是表面上的形式各有差别。

所以美国一直能吸纳移民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很多人去美国要过“朱门酒肉臭”的日子，很多人去美国相信自己会进入“朱门”而不是当“冻死骨”，而还有很多人，他们来自于当“冻死骨”都比现状更好的地方，特别是拉美地区。但是拉美地区多年来的落后与不稳定又是来源于哪里？谁在拉美挑动政变和内战，谁在拉美侵占资源，谁在拉美搞人体实验，谁在拉美扶植毒贩并为其提供市场和庇护？

美国政府拿毒品问题来当借口，和中国打贸易战，对委内瑞拉进行军事干涉，是我见过太多次的厚颜无耻之事了。

但不幸的是，正如我刚才说，真正恐怖的不是这些荒谬残忍的事情在不断发生，而是全世界绝大部分人在意识上都在将这些事情合理化、正常化。

我很早就吐槽过，美国人才是真正的顺民，他们对这世上的压迫和不公正耐受能力强得很，因为他们很多人真的有一种近乎邪教般的意识，或者很多人真的信邪教，相信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他们踩在别人脚下不把别人当人是天注定的，他们被人踩在脚下不当人也是天注定的。贫穷者不是需要关怀和照顾的对象，而是需要被驱逐和清除的罪人。

这些意识是谁灌输给他们的？一方面是各种各样的媒体、资本、政客的有意识灌输，另一方面是人类的意识本身就是如同流水一般很容易引导流向低处的。

不要相信什么所谓的“自由市场”或“公开透明”会自动扫清落后和愚昧这种鬼话。当代的世俗科学理性本来就是反人性的，是工作生活中不需要的，也是人类社会运转几千年来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东西。没有义务教育逼你，不会有人愿意去费那个脑子。

人类花了几千年历史才发展到我们今天这样，用理性的思维认知世界，用平等的眼光对待他人。而想把人类这几千年的历史发展浓缩到一个人的教育阶段，光靠自发秩序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不在乎人类有没有科学理性，也不在乎人类社会是否和谐友爱，人类退化为弱肉强食的野蛮动物也不会阻止地球自转。

对于这世上绝大部分人所处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来说，盲目和认命是非常“理性”的，去认知这个世界的愚昧和残忍反而是“疯狂”的。我们现在甚至不需要考虑人类天性中的暴力和残忍，单纯考虑一个作为社会意义上的人。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为封建主义的邪教辩护，为帝国主义的殖民辩护，为资本主义的剥削辩护，为这世上一切不公正、不合理、不把人当人的行径辩护？因为这就是他们所处的世界常态，他们要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别的可能性，要么是不得不在心理上接受这一切，否则就无法正常生活下去。

为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因为这个世界不在乎这些公道。可是你在乎，但你又改变不了。为了相信这个世界自有公道，这个世界邪不压正，你就必须将胜利者美化为正义，将剥削者美化为仁慈，否则你还能怎么办呢？你既然改变不了这个世界，那你只能选择改变看待世界的方式。

这是某种程度上的一个逆向淘汰机制，太有良心、太有理性的人，就好像克苏鲁神话里那些主角一样，承受不住这个世界的恐怖和荒谬，而疯掉甚至自杀。只有那些可以心安理得地剥削和被剥削的人，才能在这种社会中生存下来。就如同那些恐怖故事里一直生活在邪教和怪物中的人一样，必须将邪教教义视为正道，必须把怪物视为人，把人视为怪物，否则他所认知的世界都会崩溃。

当然，人类社会几千年来终究还是进步了。无论在何种意义上，这世界上把人当人的理念和秩序还是比之前要强，社会的公正理性与物质的发展是相互促进的，但这个过程远比田园牧歌式的自由主义神话要来得曲折，这个基础远比当代人所相信的要浅薄和脆弱。

多年以前，美国也曾经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积极作用。 “人人生而平等（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这句话激励了很多人，为推动世界平等做了贡献。虽然写下这句话的杰斐逊以及那些美国开国一代，大多都是奴隶主，虽然美国开国的时候没有把北美原住民和黑人当成人。

很多人所吹捧的美国对底层的福利，那都是二十世纪初“进步主义”时代所留下的遗产了。那个年代美国人也曾经相信每个人都应该被当成人，会相对真诚地追求一个更加平等公正的社会——虽然少数族裔仍被排除在人的行列，推动进步主义、保护平民权益最著名的总统威尔逊，也同样是最热衷于推动种族主义的总统。当然，美国的少数族裔直到今天也很难称得上被当成人，但如今很多白人也都不被当作人了。

自从冷战后期新自由主义崛起以来，美国的社会文化又堕落回不把人当人的常态，鄙视福利、鄙视贫困、鄙视一切底层认为他们都是自甘堕落的罪人，只不过以往这种意识形态叫做“XX教”（在此处输入任意某个美国教派名称），现在叫做自由资本主义。

虽然苏联在冷战中也不能说非常地把人当成人，但美国在冷战中的胜利也并不是因为美国更“人道”，这其中的原因远比冷战后的宣传复杂得多。但最终的结果是，美国在赢得冷战的同时，其所代表的抛弃一切责任与义务、不把人当人的新自由资本主义，也在理念和现实上取得了胜利。

我们希望历史能让更加人道、“王道”的一方取得胜利，但正如我刚才说的，现实世界并不关心人的主观愿望，而只会把胜利的一方称为人道。

于是我们现在活在一个迷幻的世界。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不把别人和自己当人，你知道人们在公然散播谎言、愚昧、残忍，你知道人们偷窃、抢劫、杀戮，你知道人们做着违背一切人性之事。但是没有人制裁加害者，人们对他们只有逢迎和吹捧；没有人在乎受害者，人们对他们只有鄙视和遗忘……

身为一个从小接受教育、认为人应该被当成人的中国人，我只能说越了解这个世界，越会觉得自己仿佛翻开一个恐怖故事的封面。唯一的安慰，是自己活在一个以革命理念建立起来的国家，一个将和谐友爱视为底线的文化，一个以把人当成人为目标来运转的社会。

当然，我明白这一切远非完美，我们的社会仍然还有更多进步空间，也有堕落的可能。从新中国成立至今，我们也是经过很长时间付出诸多努力，才建立起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和物质供给。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也远非理所应当。

但在这个不把人当人的世界中，让世界上最多的人脱离贫困和苦难的中国，已经成了最有可能保存人类理性和人性的地方了，就好像怪物遍地的世界观中的教堂、避难所、或者异常事物管理局。

只不过当你对人性丧失信心、对世界产生绝望的时候，你不是靠十字架或枪支来安慰自己，而是要想起中国大地上随处可见的那几个字，以及无数为这个理念而奉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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