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公元730年,唐代诗人孟浩然夜宿新安江边,写下了《宿建德江》。建德,建县于三国时期,取“建功立德”之义,今属杭州。历史上,建德隶属严州府——一个古老的、今天已不存在的行政区划。
这片土地也是香港城市大学教授杨斌的家乡。作为历史学者,杨斌研究过古埃及的法老图坦卡蒙、殷墟的海贝、葡萄牙人的龙涎香等,这次他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家乡,以一本新作《江南以南:被湮没的严州府》,打捞起严州府数千年的历史。作者对家乡的回望情深意长,他笔下的“江南故事”为历史这块文明的拼图补上了重要的一块,亦温暖了每个游子的心。
一个游子的故乡回望
上观新闻:什么契机让您决定为家乡写一本书?
杨斌:我的家乡在建德市乾潭镇乾潭村,是浙西南山区的一个山村,位于杭州市的南部。小时候一睁开眼,门前就是高耸的乌龙山,也就是《水浒传》中宋江打方腊的地方。我13岁去县城上初中,一个月回家一次,从那时开始逐渐脱离了村里的生活。1990年9月,我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正式告别了家乡。家乡、家人和乡亲,就像长镜头一样,逐渐远去。
1998年9月,我离开北京到美国波士顿攻读博士学位,2004年毕业后先后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澳门大学和香港城市大学工作。所以,我52年的人生岁月,在异乡已超过35年。
乾潭位于乌龙山下的一个小盆地,四面群山环绕,当年的人口不过数百,并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或事迹值得夸耀。哪怕在明清时代,建德县或者建德县所属的严州府山多、地少、人稀,在浙江不过是普通的府县。我之所以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家乡,有几个偶然的因素。
我从小听外婆、外公等长辈讲述家史,里面有许多移民、抱养和过继的故事,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因为人物复杂、情节繁多,总是记不住。等到我2005年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历史系任教后,便有意识地将聊天内容作为家史记录下来。2017年夏天在澳门大学历史系任教时,我突然有了把家史扩展成家乡史的念头。即便我知道,严州府在1958年就撤销了,成为清代浙江下辖11个府中唯一消失的行政单位;我也知道,严州和建德文献稀少,其地位无法和历史上的杭州、绍兴等名郡望县相比。
一方面,家乡的研究难度大;另一方面,它没有名气,很难吸引读者。我思之再三,最后终于下了决心,便开始阅读严州的地方文献。所以,这本书的起因是家乡情结和学术探索两者的结合。
明代钱榖画的七里滩(严陵滩)
上观新闻:为何会将自己的家乡定位为“江南以南”地带?
杨斌:提到江南,人们头脑中会涌现小桥流水人家的场景,大众心目中的江南指的是平原水乡,以苏州和杭州为代表,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从学术的角度,学者眼中的江南则是漫长的历史概念。它虽然泛指长江以南,但秦汉时期的江南和唐宋时期的江南,以及明清时期的江南,都有着细微或显著的差异。以距今最近的明清时期而言,明清的江南核心地区是指太湖流域,包括镇江以东的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地区,大致为镇江、苏州、松江、常州、南京、嘉兴、湖州、杭州等八地,这是明清时期富甲天下的区域。严州位于杭州的西南面,它的地理和文化身份就属于江南以南。
处于浙西南山区的严州府,它的境遇比较尴尬。历史上,严州府和杭州府并立,因而严州不属于杭(州)嘉(兴)湖(州)所在的江南;同时,浙江是滨海省份,但严州属于内陆山区,境内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方志中说“万山一窟”十分形象。严州以山林经济为主,其他行业均不发达,而山林经济因为体量有限,影响也不大。因此,从地理上看,严州虽然属于美国人类学者施坚雅归纳的东南(也就是闽浙),但从文化和经济上看,严州府与浙江沿海和福建省都是千差万别。
实际上,与严州地理、族群和文化上最接近的,还是新安江上游的徽州。因为起源于徽州的新安江向东从严州境内穿过,而后折向北成为钱塘江的上游。但严州地狭人稀,无法像徽商那样在江南如竹根般深入展开。
广义上的江南包括长三角的其他地区,如浙江、安徽等省和太湖流域毗邻的地区,包括宁波、绍兴、徽州等,严州也在其中。这些地区位于江南的南部,可以看作江南的边缘地带。
上观新闻:新书的副标题是“被湮没的严州府”,“被湮没”指向的是什么?
杨斌:“被湮没的严州府”有几重含义。第一是地理意义上的湮没。严州府的土地、村庄和城镇被水库淹没了。这是物理上的湮没,很直观。1959年新安江水电站建成,千岛湖淹没了严州府六县中的遂安、淳安大部,30万居民迁移;1969年富春江水库又淹没建德北部的一些村庄,5万多人外迁。这两次移民占当时严州府人口的近一半,最繁华的县城、文化核心区如今都沉入水底。
第二是行政上的湮没。严州府因为土地被淹、人口迁徙,导致行政编制被取消了。
第三是文化意义上的,当地小一半的人口迁居外地,导致村落、民俗、文献、记忆的消失。严州府就这样被遗忘了。
南宋西山桥
严州是个独特的存在
上观新闻:您在书中提到了严州独特的方言、建筑、民俗等,最能代表严州府文化的是什么?
杨斌:饮食和语言(方言)是地方文化最鲜明的成分,严州府也大致如此。以饮食而言,因为位于山区,严州府的饮食和浙西南的金华、衢州一样偏辣,这和杭嘉湖是大不一样的。今天,建德饮食的一个特色就是别具一格的豆腐包——以拌着红辣椒酱的新鲜豆腐为馅。
以方言而论,严州在全国范围内属于语言最复杂的区域之一。严州府身处“吴根越角”,又是东南水路的要道枢纽,所以受吴语、徽语等影响颇深。以建筑而言,严州的传统建筑属于徽派,也就是青砖、绿瓦、马头墙。严州府在行政上属于浙江省,但在文化上受徽州影响最深。
以我的理解,最能代表严州府文化的是其境内的一山一水。一山指乌龙山,它象征着严州文化中的“阳”——刚直不屈,有时不免执拗;一水指新安江,它象征着严州文化中的“阴”——柔和秀气,有时不免狭隘。
上观新闻:如果将严州府与它周边的杭州、金华、徽州等文化区域相比,您认为它最无法被替代的文化贡献在哪里?
杨斌:严州府的历史地位由它的地理位置决定。它位于江南的丘陵地带,是“江南以南”。所谓“万山一窟”,也就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形地貌,使得它与鱼米之乡的杭嘉湖平原截然不同。它又地处徽杭之间,新安江一水逶迤穿过了严州府的六县,连接了徽州和杭州。因为新安江、兰江、钱塘江、大运河贯通南北,严州又成为东南地区的交通枢纽,宋元以来还是海外诸国的贡道。这种“江南以南,徽杭之间”的特殊地理和文化是严州独特的历史贡献。
上观新闻:很多时候,我们从他者身上照见自己。从跨国史的角度看待地方史,把一个个人物放在王朝甚至世界的历史脉络中,阐述严州在东亚乃至整个亚洲以及中西交流中的特定角色。这也是这本书的独到之处。
杨斌:严州是浙西南山区的一个府,也是海外诸国前去临安、南京和北京朝贡的一个必经之处。我在书中通过一个个案例枚举了严州之于跨国的角色和意义,如在越南成神的南宋第二位杨太后,元代欧洲苦行僧鄂多立克在梅城三江口见到的鸬鹚捕鱼,令欧洲人着迷700年的中国鸬鹚之故事,马戛尔尼使团和琉球使团在建德江上的邂逅,严子陵钓台之图像在欧洲的传播,以及东南海上难民经过严州返国(琉球、日本和朝鲜等),等等。
这些跨国事件都展现了严州不仅仅是中国的严州,也是东亚和世界往来的交流之地。严州和整个中国一样,都在世界之中,并非孤立于世界。
马戛尔尼使团画的严子陵钓鱼台
历史学者应为无声者发声
上观新闻:严州府留下了严子陵、范仲淹、陆游等名人的旅途印记,对哪位人物的研究让您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杨斌:严子陵、范仲淹、陆游等都是严州历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不过,在研究过程中有出人意料发现的不是这几位名人,而是宋末元初的谢翱。
谢翱(1249—1295)是福建人。他曾考进士未中。1276年,文天祥开府延平,谢翱率乡兵数百人投靠他,任谘议参军(谋略官)。文天祥兵败后,谢翱避地浙东,在建德定居。1290年,谢翱登严子陵钓台,设文天祥牌位于荒亭隅,失声大哭。他的哭,是痛恨南宋覆亡、胡虏践踏中原,这也赋予严子陵钓台忠君死国“忠烈”的文化意义,激励了以后明末清初的一大批遗民。
我在研究谢翱的时候,发现了一条非常珍贵的史料,找到了严州经济史的一条主线。谢翱的朋友邓牧在给谢翱写的传记中说:谢翱在严州定居,当了教书先生,还娶了建德媳妇,而后发现谢翱靠在严州砍柴运往杭州去卖而发了财,之后云游各地。我之前大致知道,柴炭行业是明清时代严州经济生活的一个重要行业。可是它从何时开始,无文献可考证。从谢翱的这条史料可以看出,依托新安江的山林经济至少从南宋就开始了。临安这个参差十万人家的繁华都市,其能源的来源便是严州。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发现,解开了隐藏在我心底许久的一个疑问。
上观新闻:您在书中还记录了寡妇汪氏、九姓渔民、集资修桥铺路的众多村民,以及自己的外公、堂奶奶等无名人物。为何会聚焦小人物的故事?
杨斌:我们的历史,往往聚焦于帝王将相、军国大事。秦皇汉武时代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大众对他们的兴趣依然高涨。哪怕翻看近几年出版的历史类图书,这类书还是占了很大比例,吸引了大量的读者。
可是,大多数读者没有认识到,日常生活中的我们并非秦皇汉武,而是被秦始皇征去修长城的“万喜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芸芸众生,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自己的足迹、发出自己的声音。正如我的同行所说,历史学者要多关注普通人,多关注日常生活,多写小人物。
我记得一两年前,清代袁枚的一首诗在网上突然火了。“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首诗写的是小小的苔花,它在墙角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绽放。这首诗引起大家的共鸣,就在于苔花的隐喻:处在社会边缘地带的小人物也有春天,也有灿烂。正因为如此,我在书中写了不少小人物。我坚信,历史应该是民主的、公正的,每个人无论地位高低,无论男女,都是历史的组成部分,历史学家应该为无声者发声,为无言者留言,为无像者画像,为无迹者寻迹。
三江口
上观新闻:除了文献,口述历史是重建地方记忆的关键所在。在走访过程中,您遇到的最令您动容的讲述者是谁?
杨斌:我想谈一谈家乡的高雷锋叔叔。他是村里的文化名人,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身材瘦削,为人乐观风趣,善于讲故事。
我的老家乾潭镇当年的商业中心,就在乌龙山北麓的子胥溪北岸,子胥溪向东十几里就流入了建德江。1969年,富春江水库建成,建德江水位抬高了很多,乾潭的商业中心也就是码头附近的商铺或被淹没,或改成稻田,无迹可寻。我在写这本书时就想,要是有人能把当年的商铺画出来就好了。我立刻想到高叔叔,于是找到了他。
非常巧,高叔叔多年前在镇里编写镇志时曾画了一幅老街图,可惜镇志并未收录,老街图也不知去向。我鼓起勇气询问高叔叔能否重新绘制一幅,因为他已近古稀之年,双眼高度近视,其中一只近乎失明,平时读书看报,眼睛几乎要贴到纸上。他一口答应下来,经过几个月的努力,重新绘制了一幅1968年的乾潭地图,这幅彩图在我手上保管了好几年,最终收录于这本书中。遗憾的是,这幅图完成后不久,高叔叔就中风瘫痪了。这本书也是对他以及许多心系家乡的乡亲的回报。
上观新闻:创作过程中,最让您自豪的是什么?
杨斌:这次,我尝试了地方史写作的新模式,就是要写不一样的严州历史,让大家难以忘记。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史料缺乏。几年来,在议题的选择与全书章节结构上,我斟酌良久,颇费了一番苦心。总的来说,全书还是以时间为经,议题为纬,编织出各个时代中严州历史文化的特色。
在议题的选择上,我兼取了宏观、中观、微观的角度,努力突出趣味性,选择了风景、建筑(桥)、特定的历史时刻、水路、神灵、村庄、人物(精英与底层兼备)、家族以及性别等论题,尽量呈现出一个多维的严州。我在广州和深圳开讲座的时候,一些读者告诉我,这本书很有趣。这让我为之自豪。
青云桥
历史叙事是被忘却的纪念
上观新闻:您说,历史学者不过是用竹篮在井中努力打捞明月,唯恐它遗失,可“竹篮入水之际,便是明月破碎之时”。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
杨斌:历史的遗忘,以及历史学家对遗忘无力的挽救,是历史学和历史学家的内在缺陷,而且是无法克服的缺陷。
不妨举两个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或事迹来说明历史学的这种无力感。一个是西西弗斯,他竭尽全力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到达山顶后巨石又滚回山下,如此反复,永无止境。在西方文化中,“西西弗斯式”用来形容“永无尽头而又徒劳无功的任务”。用西西弗斯推巨石来形容历史学追求真实、历史学家重构事实的过程,或许有些悲观。
另外一个例子是阿喀琉斯之踵。阿喀琉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参与了特洛伊战争,被称为“希腊第一勇士”。阿喀琉斯幼年时被母亲倒浸在冥河水中浸泡,因而全身刀枪不入,但是,他母亲抓住的脚踝没有沾水而成为日后的弱点,最终在特洛伊战争中,他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以毒箭射中脚踝身亡。
历史学也有阿喀琉斯之踵,我体会有三点。第一,时间是单向不可逆的,每件事发生了之后就不再重复,所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此,历史无法总结规律,或者说,历史学没有规律。第二,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无论大小,无论崇高或微不足道,它留下的“足迹”,也就是历史学所谓的材料,都是残损的、不完全的、零碎的,甚至可能零碎到“无”的地步。再高明的历史学家,碰到材料稀缺的时候总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叹。第三,历史学者本身就是时代和社会的产物,他们自己囿于身份(国籍、族群、性别、阶级等)、立场、文化、语言、训练、视野等的束缚,不可能完全“客观”地研究历史。
当然,我并不是单方面地否定历史学的价值和历史学者的努力。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以此自豪,为之骄傲。事实上,历史学者的耀眼之处,和科学家一样——后者追求真理,无限接近真理却可能永远无法达到;前者无限接近真实,却永远不能抵达。
所以说,遗忘就是沉没,湮没即是忘却。被湮没的严州府便是历史的具体而微者。历史学家的努力,历史的叙事,究其本质,不过是被忘却的纪念罢了。
上观新闻:正如您所说,家乡是难以遗忘的,但是被遗忘的才是家乡。
杨斌:从个人的成长和情感而言,这本书是一个中年游子对家乡的记忆与记录。可是,我记忆中的家乡,风景、人物、事件等,其实还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家乡这35年的变化,于我是陌生的。我回到村里时,60岁以下的乡亲基本不认识我;而60岁以上的人,我也只能通过他们些许熟悉的面貌推测一下他们是谁。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场面。它让我想到唐代贺知章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其实,一辈子生长在出生地的人是没有家乡的,游子才有家乡。可游子的家乡,又是停留在记忆中的家乡,它与现实中的家乡是有违和感的。就这一点而言,家乡永远存在于脑海与心底,难以遗忘,但是,现实无时无刻不提醒游子——家乡早已逝去,人们逐渐将其遗忘,家乡逐渐成为故乡。
严州的湮没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作为历史学者,我希望能够有更多的人来书写家人、家乡,书写湮没,书写遗忘。
《江南以南:被湮没的严州府》 杨斌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文内图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原标题:《历史学史回望“被湮没”的故乡,打捞“江南以南”》
栏目主编:王一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彭薇
下一篇:光明乳业重回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