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北京宫殿图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宗春启

　　随着旅游的兴旺，北京的胡同受到游客的关注。前段时间还流传出这样一个说法：著名戏曲《女起解》中的苏三，当年就在八大胡同一带的胭脂胡同苏家大院莳花馆卖笑。

　　这说法未免太荒谬了——她的故事问世之时，八大胡同连影子都没有。

　　所谓八大胡同，其实不止八条胡同，而是泛指分布在南新华街以东、铁树斜街以南、珠市口西大街以北、前门大街以西的一大片胡同区。如果特指的话，一般包括百顺胡同、胭脂胡同、韩家潭（现名韩家胡同）、陕西巷、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现名棕树斜街）、朱家胡同、小李纱帽胡同（现名小力胡同）。这些胡同奠基于清乾隆时期，随着徽班进京，在乾隆中后期逐渐兴盛。嘉庆以后，八大胡同一带逐渐形成风月场所，“饭馆倡窑次第排，万家灯火耀花街”。

　　而苏三的故事，最早出自明代小说家冯梦龙（1574-1646）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难逢夫》，后来被编成戏曲。

　　冯梦龙讲的苏三的故事，发生在明朝正德年间（1506-1521）。男主人公王三公子（王景隆）的父亲王琼，是弘治乙丑科（1505）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因得罪了刘瑾，被发回原籍。临行前，他让儿子在北京读书，并让仆人王定陪同。王定同时还有一个使命：取回王琼借在他人名下的三万两俸银。这笔钱成为后来王景隆游手好闲的本钱。

　　刘瑾被皇帝处死是在正德五年（1510），也就是说，这个故事发生在1510年之前。这个时间，要比徽班进京早二百八十年。

　　因为苏三生活在风月场所，便认为她住在八大胡同，这有点想当然。要想弄清楚她的住处，不妨回到《玉堂春落难逢夫》这个故事本身，再结合明代的史料，跟着小说一起看看明代京城的情况。

　　正德年间，北京还没有建筑外城。北京外城是嘉靖三十二年至四十三年（1553-1564）修筑的。正德年间，北京城正阳门南一带以小商贩和穷人居多，兼有一些权贵的花园别墅，谈不上繁华。根据冯梦龙的小说中所描述，当时北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在东华门外、东四牌楼以南、东单牌楼以北这一带。

　　小说中写道：王三公子在仆人王定的陪同之下，“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但见人烟凑集，车马喧阗”，“处处胡同铺锦绣，家家杯斝（jiǎ）醉笙歌”。“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欢乐饮酒”。王景隆赞道：“好热闹去处。”王定说：“你还没到那热闹去处呢！”二人来至东华门，“只见：门彩金凤、柱盘金龙”，紫禁城内瑞气腾腾，红光闪闪，令王三公子叹息不已。离了东华门，往前又走多时，来到一个酒楼前，上了楼，看那楼上有几个饮酒的，内中一席有两个女子坐着同饮。王景隆夸赞道：“生得标致清气。”便问酒保女子是哪里来的。酒保说是一秤金家的，她家还有一个更标致的，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王定陪着王三公子来到本司院门口，果然是“花街柳巷，绣阁朱楼”“正疑香雾弥天霭，忽听歌声别院娇”。王三公子看得眼花缭乱，不知哪是一秤金的门……

　　本司院或就在本司胡同。明代确有本司胡同。《北京市东城区地名志》载：本司胡同位于东城区朝阳门南小街西侧。东起东花厅胡同，西止东四南大街。本司胡同在明朝属黄华坊，因明朝教坊司在此故名。教坊司属宫廷内府，掌管宫廷乐队、宫廷戏班和官办妓院。

　　《宸垣识略》中记载：“黄华坊有东院，有本司胡同。本司者，教坊司也。又有勾栏胡同、演乐胡同，相近复有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粉子胡同……皆旧日之北里也。”“考按：本司胡同、勾栏胡同、马姑娘胡同在（东）四牌楼南；宋姑娘胡同、粉子胡同，在（东）四牌楼北。”《宸垣识略》是清朝人写的，旧日，指明朝；北里，是风月场所的代名词。唐代长安城北有个平康里，也叫平康坊，为妓院所在地，后以“北里”代之。勾栏胡同现名为内务部街，因北洋时期内务部设在此而改名。由此可见，苏三的住处应该在东四南大街的本司胡同，与外城的八大胡同无涉。

　　冯梦龙写的《玉堂春》故事，除了一部分发生在山西以外，大都发生在今天的北京东城区。王三公子三万两耗尽，身无分文，只好去总铺给人打更。总铺，明朝属明时坊，其范围包括今天的东总布胡同和西总布胡同，位置在建国门内大街北侧、朝内南小街。

　　王三公子本是个宦门之后、纨绔子弟，哪里熬得了夜、吃得了打更的苦？因为贪睡，“晚间把更失了”，被人辞退，更也打不成了，只好到孤老院去存身。孤老院是明代天顺年间，于大兴县（并非如今的大兴区，大兴县是当时顺天府附郭县，其衙署位于今东城区大兴胡同内）设立的养济院，专门收容孤贫、残疾、老而无依者。孤老院的位置在东城区南锣鼓巷西侧的前鼓楼苑胡同。“鼓楼苑”，原名叫“孤老胡同”，清代改为此名。

　　《玉堂春》故事中有个王银匠，给了王三公子很大帮助，他住在顶银胡同。顶银胡同在东总布胡同南，因明朝时此地有制作金银首饰的店铺而得名。王三公子拜祷的关王庙不知确切地址，或许在北京西城的四牌楼附近，那里有座始建于元代的关王庙。为什么不是正阳门内的关庙呢？因为元代皇帝封关羽为武安英济王，所以关庙叫关王庙。明洪武取消了元代的封号，称关庙为关侯庙。明万历皇帝加封关羽为“三界伏魔大帝”，所以万历以后建的关庙才叫关帝庙。

　　还有苏三私下见王三公子并赠银的城隍庙，疑是位于西城的都城隍庙，可是又不像，因为小说中说城隍庙距苏三所在的本司院才三里远，天未明时动身，见着王三公子天还没亮。东城区大兴胡同倒是有座城隍庙，不过是清朝同治年间才建的。小说家编故事，自然不求严谨，这事就只好存疑了。

　　虽然《玉堂春》是小说，但后世有不少人研究小说人物与现实人物的对应关系。有材料记载，上世纪50年代，田汉先生与山东大学《文史哲》杂志组成专门团队，对《玉堂春》中的人物与地点展开过实地调查，基本认定王景隆的原型是明代官员王三善。而苏三，历史也确有其人。如今，山西洪洞县城内仍保存着中国唯一一座明代囚牢，这里正是当年关押苏三的地方，当地人称之为“苏三监狱”。

　　据研究资料，苏三冤案得以昭雪后，她便跟随王三善回到了他的家乡——河南归德府永城（今河南省永城市）。数百年来，王三善与苏三的故事一直在永城广为流传。据当地人说，王三善将苏三带回到永城王家后，原配夫人刘氏十分看不起苏三。三年后苏三去世，王家族人不同意将她葬入王家祖坟。无奈之下，王三善只好将苏三葬在王氏祖坟西北三百多米处。

　　据《明史》列传第一百三十七《王三善传》记载，王三善，字彭伯，永城人，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由荆州推官入为吏部主事，天启朝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贵州。天启四年（1624）因平息当地苗人造反，兵败被擒遇害，崇祯时赠兵部尚书、太子少保。

　　另据其他史料，王三善生于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家世显赫，他自幼接受良好教育，在家行三，人称王三公子。此人年轻时学业荒废，曾浪迹四方——这一点与《玉堂春》中的王三公子相似。王三善年长冯梦龙九岁，可谓是同时代人。冯梦龙很可能根据王三善的有关经历，创作了《玉堂春落难逢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