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征

　　近期，故宫家具馆再次对广大观众免费开放。其地址位于午门左侧、熙和门外原来的南大库库房。展厅的一个显要位置，放置有一组黄花梨百宝嵌人物图顶箱柜。这组柜子是由两组独立的柜子组合而成，而两组独立的柜子又都由顶柜和底柜组成，故而整体上分为四个部分。据专家考证，这一组顶箱柜就是当时还是皇子的弘历（后来的乾隆皇帝）与富察氏（后来的孝贤皇后）结婚时，富察家陪嫁的妆奁之一。

　　乾隆皇帝与孝贤皇后的故事再次受到关注。两人感情深厚，相敬如宾。可惜的是，他与孝贤皇后携手走过二十一年，皇后便早早离世。从清代《高宗纯皇帝实录》以及乾隆皇帝的御制诗集中可以看到，在孝贤皇后去世后，乾隆皇帝对她非常怀念。五十年间，他亲临皇后陵寝祭奠百余次，为她写下了一首首情真意切的诗。

故宫家具馆里的黄花梨百宝嵌人物图顶箱柜

　　重华宫曾有皇后妆奁

　　雍正五年（1727年），16岁的四阿哥弘历与小半岁的富察氏奉旨成婚。这对新婚小夫妇的住所被安排在紫禁城乾西二所，也就是今天的重华宫。柜子上的图案分为上、中、下三层：最底下一层是婴戏图，满是用螺钿和叶蜡石镶嵌而成的各种小孩子玩耍的场景，柜子中层和上层为蕃人进宝图以及历史故事图。

　　这组柜子自乾隆与孝贤结婚后，一直珍藏在重华宫，乾隆帝授意要原状陈列，不允许任何人擅自动用。直到他在位的第六十个年头，也就是即将传位给皇十五子永琰时，他才向诸位皇子、大臣发布了一道上谕，讲明了柜子的前世今生以及自己过世后对柜子的安排：“现在重华宫陈设大柜一对，乃孝贤皇后嘉礼时妆奁。其东首顶柜，朕尊藏皇祖所赐物件。西首顶柜之东，尊藏皇考所赐物件。其西尊藏圣母皇太后所赐物件。两顶柜下所贮，皆朕潜邸常用服物。后世子孙随时检视，手泽口泽存焉，用以笃慕永思，常怀继述。”

　　原来乾隆和皇后早已商定，上层的两个柜子，分别用来尊藏康熙帝、雍正帝以及皇太后所赐予的物件，而下层的两个体量相对较大的柜子，则珍藏他们两位常用的衣物。乾隆帝希望后世子孙可以随时瞻仰，从这些遗物中去缅怀故去的亲人们对于他们曾经的教诲。

　　乾隆十一年（1746年）到乾隆十三年（1748年），不到三年的时光里，乾隆帝经历了他这一生中的大喜大悲。这一年四月初八浴佛节的子时，乾隆皇帝迎来了第二位嫡子。自乾隆三年（1738年）嫡长子永琏去世后，他一直期待皇后能够再为他诞下一位皇子。在欣喜之余，他写下了一首诗：

　　九龙喷水梵函传，疑似今思信有焉。已看黍田沾沃若，更欣椒壁庆居然。人情静验咸和豫，天意钦承倍惕乾。额手但知丰是瑞，颙祈岁岁结为缘。（《浴佛日复雨因题》）

　　乾隆帝生怕后人看不懂这层意思，特意在“更欣椒壁庆居然”那里做了注：“是日中宫有弄璋之喜”，即皇后生了男孩。

　　九月一日，皇帝为孩子起名为永琮。琮是重要仪式上的一种重要的礼器，琮字也代表着孩子承续宗庙。不过第二天在瀛台阅览王公们所进呈的纪恩诗时，乾隆竟然发现他的十六叔——庄亲王允禄的孙子也叫永琮。这位永琮当时已经十岁，乾隆帝愣是给人家改名为永瑺，并要求“查外间所起名字，与内廷所收字样重复者共有几人。现在俱毋庸另改，即将折内字样注销”，即宗室内如果有与外廷中的名字重复的，不必再改名，只需将重复的字删除即可，“外间起名，不得复用内廷拟定字样”。

　　乾隆十二年，在永琮一周岁之际，按照前一年写就的诗，皇帝续写一首，以表达自己的喜悦。诗中提到了“晬盘”，实际上这是为永琮举行的“抓周”仪式。我们已经无法考证当时小永琮手里抓到的究竟是什么了，但这件事情无疑是给乾隆帝带来了极大的欢乐。

　　然而这一切美好被接下来的厄运击得粉碎。这年的除夕，乾隆皇帝照例在保和殿宴请蒙古各部王公。典礼结束后，他得到了永琮病危的消息。永琮最终没有敌过天花病毒，在当天离开了人世，年仅一岁半。

　　大年初一，乾隆在《新春试笔》中，将所有的悲痛都流露出来：

　　又拂新春试笔笺，且将闲景答流年。藉非喜者忧何至，可识彭将殇尽然。小几金钿犹错置，天街爆竹正喧填。眼前花本非牢物，底镇牵情拟弃捐。

　　皇后在东巡路上去世

　　随着永琮的离去，孝贤皇后的身体每况愈下。新年，皇后强忍着丧子之痛，参加贯穿整个正月的皇家庆典活动，紧接着，二月初四，皇帝便开始了早已计划好的东巡。有些史料笔记的说法是永琮去世后，皇后梦到了泰山的碧霞元君在召唤她，于是她也参加了这次东巡。

　　三月初，皇帝与皇后一行抵达济南，在济南府接见了一位叫张廷望的贡生。这位贡生有位五岁的孙儿，能够背诵乾隆皇帝早年作品集《乐善堂全集》。皇后看到了这位聪明伶俐的孩子，自然会联想到已故的两位皇子，不免感怀落泪。三月八日，皇帝和皇后踏上归途，十一日在德州登船。没想到，这一天，孝贤皇后因病去世。

　　十七日，皇后梓宫抵达北京，奉安紫禁城内的长春宫。二十一日乾隆帝到长春宫祭奠皇后，并写下了《大行皇后挽诗》：

　　恩情廿二载，内治十三年。忽作春风梦，偏于旅岸边。圣慈深忆孝，宫壸尽钦贤。忍诵关雎什，朱琴已断弦。夏日冬之夜，归于纵有期。半生成永诀，一见定何时。袆服惊空设，兰帷此尚垂。回思相对坐，忍泪惜娇儿。愁喜惟予共，寒暄无刻忘。绝伦轶巾帼，遗泽感嫔嫱。一女悲何恃，双男痛早亡。不堪重忆旧，掷笔黯神伤。

　　自雍正五年（1727年）七月十八日两人成婚，到乾隆十三年（1748年）皇后去世，两个人携手走过了二十一年的岁月。皇后唯一留下的血脉，就是和敬公主，乾隆帝不禁想到已经故去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皇长女），往事历历在目，令他黯然神伤。

　　次日，皇帝再到长春宫祭奠皇后，并将皇后的谥号拟为“孝贤”。这也是皇后在生前向皇帝表达的意思。《清史稿》中对这段故事有详细的记录：“初，皇贵妃高佳氏薨，上谥以‘慧贤’。后在侧，曰：‘吾他日期以孝贤可乎’，至是，上遂用为谥”。

　　二十五日，皇后梓宫奉移景山观德殿，他再次写下了一首诗以示哀悼。他感慨道，二十年的感情就如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如果早知道痛失爱子的同时还会连累孩子的母亲，自己为什么非要偏执于“嫡子”这个想法呢？

　　不久，乾隆皇帝在梦里和孝贤皇后团聚了，醒来之后他写下了《梦》：其来不告去无词，两字平安报我知。只有叮咛思圣母，更教顾复惜诸儿。醒看泪雨犹沾枕，静觉悲风乍拂帷。似昔慧贤曾入梦，尚余慰者到今谁？皇后在梦里和皇帝讲到自己在那个世界一切都好，让皇帝不要过于惦念。她还问及了母后是否平安，孩子们是否一切安好。还没有来得及道别，皇帝便从梦中惊醒，看到枕头上已经浸透了泪水，静夜独坐，更是感到了悲风穿过帷帐，令他彻骨生寒。

　　乾隆长达五十年的思念

　　自孝贤皇后梓宫奉移观德殿后六个月的时间内，乾隆帝一共到观德殿祭奠皇后六十余次。

　　乾隆十三年浴佛节到来，前一年母子皆在身旁的快乐早已经无影无踪。乾隆在这一天写下了“都来两岁光阴耳，恰似一番梦幻然”之句。四月十七日，皇七子永琮的金棺由曹八里屯运往东陵附近的端慧皇太子（即永琏）园寝安葬，乾隆也来到观德殿祭奠皇后。

　　从御制诗来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乾隆皇帝都沉浸在对皇后的怀念中不能自拔，睹物思人，他常常联想起往日和孝贤皇后共同度过的岁月。给太后问安回来的路上，路过当年皇后住过的宫院，引发了他的思念：

　　夏夜非长不易颓，凌晨长乐问安回。更谁关切寒暄适，一过椒房泪叙哀。

　　这年的七夕，他写诗感慨，天上的牛郎织女每年还会有相会的一天，可是那一天对于自己来说，却永远成为了奢望。七月十八日，本该是他和孝贤皇后成婚二十二周年的纪念日，他写下“廿年成梦境，一夕恨川涯”之句，自此他甚至不愿意别人提“结发”两个字，因为失去了举案齐眉的知音（嗟我失齐眉）。

　　十月七日，皇后梓宫奉移皇城外的静安庄（今三元桥附近）。此后，他多次腾出时间亲自前往祭奠。据《清实录》中的记载，在四年半的时间内，他去静安庄的次数达四十余次，其中有几次，早晨还在京西畅春园向皇太后请安，接着便快马加鞭来到静安庄祭奠，下午再返回圆明园。

　　乾隆十七年（1752年）十月二十二日，他亲自护送皇后梓宫到东陵皇后的陵寝（即日后他的裕陵）安葬。

　　从第二年起，乾隆在每年的三月十三日都会派遣官员到陵寝祭祀，甚至在确定皇十五子永琰为未来的新君后，先后八次在三月十三日这一天，派永琰到孝贤皇后陵祭祀。

　　不仅每年的三月十三日，其余如每年的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冬至节和除夕前一两天，乾隆皇帝也会派遣官员到皇后陵和端慧皇太子园寝（葬有永琏、永琮）祭祀。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乾隆帝南巡归途路过泰山，他再次来到当年一起和孝贤来过的碧霞元君祠，写下了“谁能石上三生认”的诗句。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年过半百的乾隆帝在皇后生日这天来到孝贤皇后陵。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六十岁的乾隆，在孝贤皇后的生日这天来到她的陵寝，在祭奠过后写下了“六旬我独庆，百世汝称贤”的诗句。

　　十年后，七十岁的乾隆结束了第五次南巡，回到承德避暑山庄会见了六世班禅大师，并在山庄度过了自己七十岁的生日。九月初七，他来到孝贤皇后的陵寝祭祀，写下“曾孙毕姻近，眠者可闻知”，向已故的皇后告知了他们的曾孙已经将在近期完婚的喜讯，也在感慨这一切泉下的皇后是否有知。

　　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开年，乾隆帝在《元旦试笔》中写下“昔日谩教思老伴，开年且喜得元孙”诗句，并在附注中写道：“孝贤皇后与余齐年，若在，亦当古稀有四，视元孙矣！”

　　乾隆六十年（1795年），八十五岁的皇帝来到孝贤皇后陵，写下了“齐年率归室，乔寿有何欢”之句——本应与你并肩偕老共享天年，如今独活高寿又有何欢颜可言？

　　转年的嘉庆元年（1796年）三月初九，乾隆再一次来到孝贤皇后的陵寝，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彼时，他和孝贤皇后阴阳分隔近半个世纪，这次他写下了纪念皇后的绝唱：

　　吉地临旋跸，种松茂入云。暮春中浣忆，四十八年分。携叩新皇帝，酹觞太上君。母应以子贵，名正顺言欣。

　　与皇后分别已经四十八年了，当年种下的松树现在已经高耸入云了。如今带着新即位的皇帝一起前来，自己也成为了太上皇。

　　对孝贤皇后长达半个世纪的思念，终于在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初三宣告结束。这天，乾隆皇帝驾崩。或许在他弥留之际，他看到了皇后前来迎接他，和他一起诉说这分别了五十年的愁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