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一个人吃饭，在过去可能被视作孤独、不合群。如今在一些一、二线城市，“一人食”却成了年轻人的主动选择，甚至是内心的快乐源泉。

“一人食”的消费场景不断打开，推陈出新。不光是单人分隔的餐位，“一人食”的品种更加多样化——单人小火锅、一人食拉面、一人食烤肉等，一个人的饮食天地可以如此丰富。

为何“一人食”成了当代年轻人的香饽饽？一个人的餐桌就像微型的剧场，它是理解当代消费心理、社会结构和个体精神追求的绝佳窗口。

“一人食”的场景更丰富

一人食的世界是怎样的？

中午时分，上海的一家烤肉店内，单人座位依次排列，每张桌子上，小烤炉、小蘸碟一应俱全，烤肉的“滋滋”声此时彼伏。就餐的食客谁也不认识谁，埋头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享受美食。

在上海还有很多一人食的拉面馆，一人一锅，颇有仪式感。有一家店名就很应景，叫“孤独的寿喜烧”，点上一份牛肉寿喜烧套餐，配上柚子冰激凌和畅吃的蔬菜，主打的就是“一个人的幸福时光”。

“一人食”更有想象力的场景，从自习室复制而来，整个餐厅进行了空间重塑。在北京、广州的一些拉面馆，都有像自习室或工位一样的隔间。每个餐位只限一人就座，左右挡板将邻座隔开，彼此看不见对方，前方甚至悬挂布帘，眼前只有食物，整个餐馆几乎没什么交谈声。

北京三里屯有一家一人食面馆，因为只有23个单独的座位，店名就叫“23坐”。后工业风的冷灰色调颠覆了人们对传统面馆的固有印象，一人一隔断，座位纵向排列，让人仿佛进入外太空的科幻世界。

在过去，吃火锅总是热闹的社交聚餐，如今的一人食火锅店，主打的是安静地吃一顿火锅。食材在传送带上来回旋转，从进门到吃完，可以不用和任何人交谈，只有食材传送带在面前转了一圈又一圈。

就连深耕多年的品牌餐厅，也在打开“一人食”的消费场景。海底捞推出主打一人食小火锅品牌“举高高”，必胜客开设乐享店，店内设有适合单人用餐的区域和设施，提供小份比萨等菜品。

“一人食”早已超越堂食，延伸至外卖、预制菜等平台。许多餐厅在外卖平台上开辟一人食专区，提供单人套餐、小份菜等。一些知名的外卖平台数据显示，标注“一人食”标签的商家，点餐率提升20%以上，预制菜小份装的销量增长35%。

中研普华产业研究院数据显示，2024年中国“一人食”市场规模达8000亿元，2025年将突破万亿元，复合增长率约为22%。

与其说，一人食餐厅带动了这股新风潮，不如说是越来越多的人有了这样的消费需求。前媒体人蔡雅妮在12年前拍摄了《一人食》系列短片，将镜头对准独自饮食的文化，讲述“一人食”背后的人与事。在她看来，十几年来，“一人食”最大的变化是，从一种个性的生活方式转向了今天生活的日常，以前的“尝鲜”在今日已变得稀松平常。

“在中国，吃饭具有社交意义，中国美食一般都是大盘、易于分享。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主动选择自己吃饭，这不同于传统概念上的‘孤独’。”她说。

为大脑按下“暂停键”

“一人食”从小众走向大众，它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需求和心理？记者采访了一些有代表性的消费者和相关领域的专家，为我们打开“一人食”的更深处。

秦岩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了十几年，和以往的生活节奏不同，如今每天中午，她大多选择一个人安静地用餐，“有拉面、蒸菜、汉堡、烧烤，也有减脂餐和轻食类午餐，一个人可以吃得很丰富”。

为何现在越来越热爱“一人食”？秦岩说，如今是一个信息过载的智能时代，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接收的信息，只要工作等需要，从早到晚可以一刻不停地传输至大脑。外部信息越密集，越需要有个人的、安静的时间段。

“人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每天有海量的信息要处理，即便放下手机，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们，无论是看到的画面还是听到的声音，都是高度密集的。”在她看来，在一天的高强度社交和工作后，“一人食”是珍贵的“缓冲期”，大脑被按下暂停键，停下思考，也没有所谓的社交，就好好地享受一顿美食。

秦岩将“一人食”和白噪声作类比。“现代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听像雨声一样的白噪声，这是因为大脑喜欢有规律的简单波形声音，容易让人安静下来，产生内在的愉悦感。”而当生活变得简单时，再听雨声等白噪声可能也不会有太大的感觉。她说，大城市的人都爱旅游，特别向往去大山、大海、草原、冰川等视野开阔的自然风光地，因为这样可以平衡大脑过密的信息处理。

秦岩告诉记者，她身边有一些朋友生了两三个孩子，本身工作忙碌，愈发感觉自己独处的时间很可贵。她们也是一人食的拥趸。

“‘一人食’的想象空间其实不在‘食’，而在‘一人’。”她说，许多人白天的时间是给客户、工作的，晚上回家还要陪伴孩子和家人，只有中午的吃饭时间是自己的，一个人吃饭、发呆、听白噪声、做瑜伽、听音钵等，给自己的大脑和生活彻底“放空”。

蔡雅妮没想到，发展到今天的“一人食”和她十几年前拍摄的“一人食”，主体的感受完全不同了。

“时代在发展，十几年前，网络还没有如此深入人心，大家并没有打开更宽广的网络世界。互联网以文字信息为主，有一部分图片信息，还未出现短视频、短剧。”她说，现代人处于一个深度化的网络时代，拿起一个手机便是一个世界。智能手机的出现，改变了独处的体验，所以在“一人食”的时候，并不会有孤独感。

不过，在蔡雅妮看来，对有些人来说，“一人食”是迫不得已的事。在上海、北京、深圳等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离开家乡，独立生活，其实是脱离了原来的大家庭模式，变成了个体。他们未必享受一个人的用餐，可这就是生活，“一人食”也是人生某些阶段的真实写照。

在“积极孤独”中找自己

“一个人在互联网上总是会被无限放大，进而让人产生一种无力的孤独感。其实现在的‘一人食’反而是陌生群体的陪伴和一个人的独处这两者兼得的。”

小熠最喜欢的“一人食”模式是板前料理。大家坐在类似吧台一样的长桌子上，虽然互不认识，但是各不打扰，厨师在眼前烹饪午餐，一一送到食客的面前。

小熠说自己并不擅长社交，以往和同事、朋友一起用餐，更多的是一种迁就，毕竟社会人需要必要的社交。“和他人一起吃饭，你的注意力一直在外物上，甚至整个就餐过程中都在交流话题。对内向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消耗，此时的社交成了麻烦和负担。”

在他看来，独自就餐可以卸下“社交面具”，在这一刻只做真实的自己。对他来说，这时的独处是一种“积极孤独”，“人不断地成长以后，你会发现，讨好和迎合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我们不是在逃避与他人的连接，而是在学习一种更高质量的连接——与自己的连接”。他说，每天哪怕只有半小时、一小时与自己连接的独处时间，也很宝贵。

毕竟，现在的年轻人非常擅长“自我犒赏”，他们愿意为更好的服务与商品支付溢价，因为这些商品和消费场景承载的不仅是功能，更是一种“不将就”的生活态度。

经济学家认为，当下的年轻消费者普遍具有更强的“社交理性”。换句话说，消费者开始关注社交产生的额外成本，比如因面子等因素选择品牌溢价较高的餐厅，再比如需要消耗更多的精力去社交。而独自就餐，就避免了这类隐性成本。

海音心理创始人张海音博士认为，“一人食”在当代社会的火爆，是社会进步和文明发展的一个侧面体现。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们开始需要独处空间，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不用应付周围的环境，只需要做自己。

“一人食”，如果从“被迫孤独”到“主动选择”，是一种心理进化，区别就在于孤独与独处。独处时刻是进行内在对话、梳理思绪、加强自我控制感的关键时刻。一人食的仪式感，正是一种“我与自己约会”的实践，吃什么、吃多久、是否看手机，都由自己决定。现代人精力管理的秘诀之一正是这种控制感和自主权。

英国心理学家温尼科特说，独处的能力是情感发展成熟最为重要的标志之一。一人食文化或许正标志着整体社会心理的成熟度有所增加。“温尼科特这句话其实是一个理想化的状态。能够进行自我肯定、自我享受的独处才是自洽的。”张海音说，没有人是在理想化的状态下成长起来的。

在他看来，能不能好好独处，其实是一种能力。它需要成长阅历和人生经验的累积，“一人食，一人影，一人阅读，一人旅行，享受不享受孤独，是否能自洽，这些都是逐渐成长、水到渠成的”。

张海音接诊过一些有社交焦虑或困惑的年轻人，他们因为担心周边人的眼光而成为迎合者，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独处空间。“每个年龄段的人群都需要独处的空间。”他说，哪怕是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如果他的抚养对象令他有安全感，他会自主探索，哪怕在大人眼中这样的探索毫无意义。但这是他的自主空间，内在的安全感由此而来。

在心理学家看来，由独处能力可以引出另一个概念——内在秩序感。成年人偏向于提供他们认为安全的安排，但若以管控为主，反而会打乱孩子的内在秩序感。“先有安全感，才能建立自己的内在秩序。”张海音说，无论是讨好型人格，还是有着社交焦虑的年轻人，都需要在独处中找回自己的安全感，这样才能更好地“做自己”。

一张社会的“微型切片”

“一人食的餐桌，是一张观察中国社会个体化进程的微型切片。”在上海财经大学社会工作中心主任、社会学副教授孙哲看来，不妨将“一人食”置于城市化、社会个体化和消费社会的多重透镜下观察，它不只是饮食方式的变化，而是中国社会个体化进程的一个鲜活缩影。

他说，有一本书叫《独自打保龄》，讲述了美国人的个体生活方式的变化，书中写道，“整日忙碌的人唯一比其他人参与得少的社会活动是和家人聚餐”。吃饭这件事，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生活中比较重要的事，而“一人食”又是城市现代化进程中的典型场景。

长久以来，中国社会的一大表征是农业社会、圆桌文化，年夜饭、团圆饭就是中国家庭美满和谐的标志。在现代化社会，城市化率逐年提高，今年中国的城市化率已接近70%，从这一比例来说，我们从“乡土中国”已经走到“城市中国”。

“但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不是‘一竿子插到底’，和欧美、日本等国家不同，我们有一人食，但同样看重家庭团圆饭、社交饭局等。个体化的生存和发展不是绝对的单向化，同时有着鲜明的中国特点，我们会在个体与集体、个体与家庭之间有所平衡。”

同时，现代大城市为“一人食”提供了绝佳的土壤，并重塑着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方式。孙哲说，社会学上有一个“群己边界”的概念，也就是在社会群体中个人与集体之间的边界和关系。

“现代人都喜欢讲一个词——边界感。”他说，这也是积极主义心理学中讲述的“课题分离”，来源于个体心理学创始人阿德勒的理论，有一本著作《被讨厌的勇气》介绍过。“每个人都生活在家庭、社会等关系之中，先要有一个自我认知的边界，然后再去建立关系。但是大家庭式的空间下，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是模糊的。”

“一人食”的场景，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孤独的共处”体验——与其他独立的个体共享一个物理空间，却无须产生交集，形成一种微妙的、无压力的“准社交”氛围。在社会学家看来，这是社会联结形式的一种转变，从基于地缘、血缘的“强关系”，转向基于兴趣和价值观的、可随时接入或退出的“弱关系”。而“一人食”或许是这种“弱关系”社会里，个体为自己找到的一种舒适的姿态。

“一般来说，人先探索和建立自我的边界感，才能更好地在社交场域进退。”孙哲说，人们可以选择一人食，也可以选择聚餐，“群己边界”建立以后，这样的聚餐是主动选择的，和被动聚餐是不一样的。

他认为，“一人食”是阶段性的产物，不必为它贴上评判的标签。“现在很多年轻人选择一人食、一人观影等，但同时也会自发组建‘好好吃饭’‘开FUN’等有意思的社区项目，建立彼此的连接。”

如今，“一人食”的需求带动了餐厅消费场景的多元化升级。比如，一些宠物友好型的餐厅，让单身的养宠人士可以带着宠物来就餐，在享受美食的同时，与宠物保持陪伴，满足了情感的深层需求。城市里的24小时餐厅和深夜食堂，不仅解决了加班族、“夜猫子”的就餐问题，也打造了深夜的“疗愈空间”。

“一人食”的餐桌，不经意间映照了这个时代年轻人的风格——他们更加自主，向内探索，同时注重个人边界的维护，在独立与依存之间寻找着平衡。

在蔡雅妮看来，如今是一个“体验经济”的时代，人们的物质生活变得丰富以后，体验的需求随之增加。“我们要认真对待的不只是‘吃’，而是如何善待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我们选择如何吃饭，在某种程度上，诉说着我们渴望如何生活。

原标题：《今天，你独自就餐了吗》

栏目主编：龚丹韵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彭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