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苏派文学的谱系中,范小青始终以一种沉静而执拗的姿态,守护着江南水乡的文学根脉。她的自选短篇小说集《苏州故事》,以28篇浸润着苏式烟火的叙事,将地域文化的深厚肌理与普通人的生命轨迹编织在一起,成就了一部活色生香的“苏州生活史”。这部文集跳出了地域书写的窠臼,以“民本”视角为支点,用温润而犀利的笔触,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叩问着身份认同、记忆困境与人性本质,彰显出一位成熟作家对故乡、对历史、对生命的深刻洞察。
范小青对苏州的书写,始于对地域文化文献(《宋平江城防考》《吴门表隐》《百城烟水》等)的深度吸纳,终于对烟火人间的真切描摹,她将厚重的历史转化为可感的生活细节,通过租客的闲谈、老屋的斑驳、器物的沧桑自然流露,于细微处见乾坤。在范小青笔下,苏州人“随便在街上走走,就走到唐伯虎住的地方,就走到了范仲淹办学的地方,随便踩一踩,可能就是康熙皇帝才过的鹅卵石,随便一抬头,就看到了乾隆皇帝题的匾”。这种历史与现实的交融,看似闲笔,实则折射出苏州作为“红尘中一二等富贵之地”的历史积淀。
范小青擅长精准捕捉苏州的“生活美学”。她写沿河人家放竹篮买红菱的市井情趣,写航船摇橹声中流传的歌谣,写“冬至大如年”的民俗传统,写园林深处锄月的清雅意境。这些寻常的衣食住行,让苏州不再是抽象的文化符号,而是一个有温度、有呼吸、有烟火气的生命共同体,传递出于繁华中守淡泊、于变迁中存笃定的苏州文化精神气质。
叙述中,范小青以“开口很小,挖掘很深”的策略,避开了英雄豪杰、文人雅士、状元才子的宏大叙事,聚焦汤好婆、钱三官、苏阿爹,门卫、菜农、民工、收旧货、擦皮鞋等小人物的生活,在他们的命运流转中,展现苏州城的沧桑变迁,彰显历史的厚重与人性的复杂,构成了苏州历史最真实的底色。这些小人物的故事,是苏州生活的微观史。《浦庄小学》中师生间的温情与隔阂,《门堂间》里家人间的牵绊与疏离,《瑞云》中邻里间的互助与猜忌等。无论是园林里的画家、老屋里的租客,还是茶馆里的茶客、街巷中的行人,他们的命运都与苏州城的发展紧密相连,共同构成一部“历史的苏州生活”,也是“苏州生活的历史”。
对小人物的书写,范小青始终带着悲悯与尊重,不刻意美化或批判,只是客观呈现他们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困境。而且,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中老年人,他们的生命历程见证了苏州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他们的沧桑与迷茫、笃定与坚守,是时代变迁的缩影。作者虚构冯荃的家族故事,是大多数苏州人家族史的集体写照。三代之前逃荒而来的苏北移民,在苏州扎根、融合,祖辈的方言逐渐消失,身份认同却在血脉中悄然延续。如此,人物不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历史的参与者与承载者,他们的命运轨迹,成为苏州历史生动的注脚。小说中范小青从地缘、血缘、心理三个维度,展现身份认同的复杂性与流动性。
从地缘认同来看,苏州人的身份并非天生的“土著”,而是融合与接纳的结果。范小青敏锐地指出:“现在的很多苏州人,三代之前都是苏北人,逃荒到了苏州定居下来,以前古城墙边上搭建的棚户,基本都是苏北来的人。”这些移民与当地人通婚生子,方言逐渐同化,最终成为“苏州人”。这种身份的转变,不仅是地域的迁移,更是文化的融合与认同的重构,这也是苏州文化绵延不绝的重要原因。从血缘认同来看,特殊时代的历史印记,让家庭伦理与身份认知变得异常复杂。《冯荃女士》中,“我”因随母姓而误以为自己是“厕所捡来的”,后来才知晓是父亲为保护孩子刻意为之。用“犯错误”三个字,举重若轻地掠过一段特殊历史。这种疏离与扭曲,并非个人之过,而是时代的产物。范小青的书写,使身份认同不仅有地域的维度,更有历史的深度。从心理认同来看,童年创伤与时代变迁,让个体在成长过程中始终面临身份的困惑。“我”读大学选择遥远的外地,母亲去世时在东北滑雪,父亲病危时忙于晋级。这种冷漠,是童年创伤留下的心理防御。在特殊年代,父母与子女间的关系微妙而独特,范小青的挖掘,已经触及人类共通的情感困境。
作为一位保持创作活力的作家,范小青在《苏州故事》中展现了高超的叙事艺术。她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叙事框架,融入荒诞、魔幻的元素,让小说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产生强大的艺术张力。同时,她的语言兼具苏州的软糯与时代的鲜活,成为叙事不可或缺的灵魂。
《平江后街考》堪称这部文集的精华,是范小青叙事实验的典范。小说中,“我”写好的小说章节因电脑故障丢失,“我”四处寻找,却发现记忆本身并不可靠——同学聚会根本没参加,念念不忘的“陈西”竟是备注错误的“小曹”,“于敏”是“冯荃”的微信名,真正的“陈西”早已离世,“我”以为丢失的文稿已经发表,当“我”放下执念,当夜却接到“陈西”的电话,只能无奈感叹“明天还是去医院看看医生吧”。这段叙事将虚构与真实混淆,将记忆与现实颠倒,营造出一种魔幻而荒诞的氛围。这种“走火入魔”的荒诞叙事,并非无厘头的恶搞,而是作者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深刻隐喻。我们所依赖的记忆,往往掺杂着主观的想象与遗忘,所谓的“真实”,或许只是我们愿意相信的假象。当记忆不可靠时,我们是谁?我们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范小青对微信时代的社交困境,进行了极具讽刺意味的呈现。“我”的微信通讯录里,充斥着“了不起”“阴沟里的天使”“吃狗屎长大的”“不是我”等光怪陆离的昵称,即便备注真名,也会因重名或遗忘混淆。身处其间,我们看似拥有无数“熟人”,却常陷入“谁知道谁是谁”的迷茫。范小青用幽默犀利的笔触,调侃着微信时代的社交泡沫,那些躺在通讯录里的“陌生人”,正是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疏离的生动写照。此外,小说中那些奇葩的饭局、无疾而终的项目洽谈、对“网暴”的恐惧,都精准折射出当下的社会现象,让小说实现了“生活即小说,小说即生活”的水乳交融。
随处可见的苏州方言的巧妙融入,让小说充满地域特色:“吓煞”“搭界”“寿头”“做杀胚”等俚语,“聪明面孔笨肚肠”“鸡叫做到鬼叫”等俗语,“跌跌拜拜,拜到南山”的童谣、摇橹时的歌谣,不仅还原了苏州的市井烟火,让人物形象鲜活立体。同时,作者对语言节奏的把控堪称精妙,“吹风。吹风。”“剪头。剪头。”“好多年了。好多年了,好多好多年了。”这种重复与简洁,既贴合人物的心理状态,又营造出时光流转的沧桑感,让简单的文字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难能可贵的是,年过花甲的范小青,始终保持着对时代语言的敏感,“标题党”“老年中二病”“艾特”“点赞”“又双叒叕”等流行话语信手拈来,让文本充满鲜活的烟火气,也让她的艺术之树始终常青。
《苏州故事》的魅力,不仅在于地域书写的精准、人物塑造的鲜活、叙事艺术的革新,更在于其字里行间流淌的哲理意蕴。“逼真不是真”,是范小青对小说创作本质的思考,也贯穿于整部文集的叙事中。小说中的故事看似真实可感,却处处充满虚构的痕迹;人物看似鲜活立体,却几乎没有具体的长相描写,如写意山水般模糊。这种“逼真而非真”的叙事,恰恰揭示了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文学不是生活的复制,是对生活本质的提炼与升华。而“天下之大,只有两件事情‘管我屁事;管你屁事’”,看似戏谑的话语,实则藏着一种通透的人生智慧。在充满焦虑与喧嚣的现代社会,人们常被外界的评价、他人的期待所裹挟,陷入无尽的内耗。这句论断,看似冷漠,实则是对自我边界的坚守,是对无谓纷扰的超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保持对生活的热爱,恰如苏州人在时代变迁中始终坚守的生活态度。
范小青《苏州故事》,以苏州为底色,以小人物为主角,以日常琐事为素材,在地域书写中突破符号化的桎梏,在民本视角中挖掘历史的真相,在身份认同中叩问人性的本质,在叙事革新中彰显艺术的魅力,在哲理意蕴中升华文学的价值。如同一杯醇厚的碧螺春,初尝温润,再品回甘,余味悠长。让读者不仅读懂了苏州城的沧桑变迁与苏州人的精神特质,更看到一位成熟作家对故乡的深情、对历史的敬畏、对生命的热爱。
作者,胡笑梅,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