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春启
《红楼梦——金陵十二钗邮票》之秦可卿(刘旦宅绘)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本文作者著作《反看红楼梦》
《红楼梦》中,贾蓉之妻秦可卿的身世本来很清楚。自从一位作家用丰富的想象力如此这般地一演绎,她的身世便成了一个谜。说她可能是大清朝的一位公主,而且还举出了许多“证据”,诸如她卧室的陈设何等豪华,收殓她的棺材板是何等珍贵,她的葬礼是何等隆重,以及出殡的场面何等盛大,等等。其实,曹雪芹写的这些“证据”有着他的用意,但是被曲解了。
秦氏为何不是金枝玉叶
曹雪芹给秦可卿设定的身世是:从养生堂抱来的孤儿——可能是私生子,也可能是贫寒之家的弃婴。再看她娘家的经济状况:养父秦业是主管皇家工程的营缮郎,宦囊羞涩,为他儿子入私塾念书,连二十四两银子的见面礼都一时拿不出来,还得东挪西借。与贾家相比,秦家简直太寒酸了,而且人丁不旺、家运衰微:秦业的妻子早亡;唯一的儿子秦钟不争气,把秦业气死了;秦钟本人也在第十六回一病不起,夭折了。一句话,娘家没人了。
为什么这样安排秦氏的身世和家庭状况?
首先,这原本是为她悬梁自尽作的铺垫。按原来没有删改的原稿,“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上吊身亡的,而且还是在她父亲亡故之前。如果她的娘家有权有势又有人,自然要来贾家问个青红皂白、闹个人仰马翻。小说若没有这个情节,那就不合情理;若添上这段故事,必将分散主题。作如此铺垫,就省去了许多枝节。
其次,这是为秦氏淫荡作的注脚。在《红楼梦》中,行为不端、作风淫荡的女性都出身贫寒并且地位卑贱。最典型的是尤二姐、尤三姐。她们二人名分上是贾珍之妻尤氏的妹妹,实则与尤氏异父异母,只因家计艰难,才由老娘带着来到宁府,名为来帮助看家,实来就食蹭饭。在第六十八回,让凤姐一说,尤老娘母女更穷得不得了,简直就揭不开锅了。有淫荡之行的,还有多浑虫的老婆多姑娘和鲍二家的,地位之卑贱就不用说了。
为什么把淫荡的女子都说成是贫贱出身?因为曹雪芹出身于包衣奴才,他不敢冒犯贵族阶级。如此处理秦氏的出身,应该是曹雪芹经过了周密思考的。
卧室陈设暗示秦氏风流
有这样一种猜测:贾府对嫡子娶亲要求严格,秦可卿能嫁给贾蓉,说明其身份不简单。这种猜测其实不能自圆其说:假如秦氏真的是“坏了事”的王爷千岁或者废太子之遗孤,贾家敢娶吗?出身寒酸的秦氏,确乎跟贾家门不当、户不对。所以能嫁到贾家,小说有明确交代:一是她父亲秦业“素与贾家有些瓜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生的形容袅娜”。在第十回,尤氏跟金寡妇说起她:“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
说秦氏是金枝玉叶的“依据”之一,是认为她卧室里的陈设皆为皇室女人所用,进而暗示她出身皇室——这个理由尤其站不住脚。要知道,这些陈设本就属于贾家,只能说明贾家的奢华程度;事实上,曹雪芹这般描写她的卧室陈设,核心是为了映衬她的“风流淫荡”。
在第五回里,曹雪芹给秦可卿的判词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秦氏如何淫荡,在一百二十回的程甲本中已经没有了正面描写,只有旁敲侧击以及场景的映衬。在第五回,贾宝玉要找地方睡觉,秦氏引他来到一个精美的房间。一见屋内有劝人读书的字画,他便“断断不肯在这里了”。秦氏笑道:“不然往我屋里去吧。”——侄儿媳妇让年轻的叔叔到自己的卧室去睡觉,这成何体统!连一个老妈子都觉得不妥。秦氏却觉得没什么,笑道:“哎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而后面“初试云雨情”的情节表明:宝玉此时已经成熟了。由此可见秦氏“擅风情”之一斑。
再看秦氏卧室的陈设:壁上有唐伯虎画的杨贵妃酒醉未醒的《海棠春睡图》。案上设着武则天镜室中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还有寿昌公主的卧榻……这些陈设关联的人物,无不是野史里风流韵事的主人公。此外,给宝玉盖的是西子浣过的纱衾,枕的是红娘抱过的鸳枕。曹雪芹的这段文字,不乏夸张、戏谑与调侃之意,其目的除了渲染宁府生活的奢靡,更主要的是在暗示:卧室主人与那些风流淫荡的女性是一路人。
秦氏葬礼表现大事铺张
《红楼梦》作者写秦氏葬礼之隆重、出殡场面之盛大,本来是表现宁府如何铺张、如何挥霍的,却被歪解为证明秦氏身世不凡的依据了。
在程甲本中,秦氏是病死的,但她与公公贾珍的不伦之恋并没有被否定。说到底,秦氏之死责在贾珍。大概是心有歉疚吧,所以贾珍表示要“尽我所有”,为秦氏大办丧事。
请看这场丧事规模:一副棺材板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叮当如金玉”,一千两银子也没处买去!因为老千岁“坏了事”,如此高档的寿材无人敢用。贾政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而此时的贾珍恨不得代秦氏去死,这话他根本不听。
为了葬礼风光体面,贾珍又花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为贾蓉捐了个五品“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的官衔。这样一来,秦氏就成五品官太太了。大厅里,一百单八众禅僧拜大悲忏。天香楼上,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解冤洗业醮。灵柩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光是僧道就是三百余众,而且,道场、打醮,要连续七七四十九天。
出殡那天,各色执事、陈设、百耍,和尚、道士、尼姑,好似“压地银山一般”。十来顶大轿、三四十乘小轿,还有百十余车辆,“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一同来送殡的,有六位国公、三家侯门和文武官员的子孙,四位王爷还在路旁高搭彩棚路祭。之所以吸引了这么多高官贵戚,是因为贾珍父子是宁国公的后代,跟那些王公贵族有着“世交之谊”,并非因为秦氏的出身。
曹雪芹在秦可卿的丧事上如此不惜笔墨,正是为了凸显宁府的张扬挥霍。早在第二回,冷子兴便已向读者交代了荣宁二府的近况,说他们贾家已经萧疏,“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不比先时的光景了。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贾珍还这样“恣意奢华”、挥金如土,这难道不是在加速贾家的衰亡吗?别忘了,一部《红楼梦》,写的就是“家(贾)亡(王)血(薛)史”呀。(作者为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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