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正
出门时天还没有黑定,但父亲还是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火把,照亮伯父、姑妈和我家三户院落那条共用巷道,他们看见了我们,不过并不知道我们要去村公所。晚饭前,父亲找来七八根向日葵秸秆,分别破成细条,小心揉捻(而不使其断裂),夹杂火草进去,最后用活篾丝间隔两三寸捆扎一道。那是上年的向日葵秸秆,早已干透,而当年的向日葵,还低头站立在秋天里。父亲右手持火把,一路不换手。火把燃至捆扎处,苗头变弱,待到活篾丝被烤焦、烧断、掉落,焰子又会蹿起来。山路总是明一段,暗一瞬,再明一段。是时候了,月亮不管不顾升起来。月光从山头照下来,照到树梢,也照到山路,还顺便照到我们。快到村公所了,父亲熄灭火把,但仍然拿着它。
村公所,一座大房子,两层楼,板梯从一楼通往二楼。小学校挨着村公所,调皮的同学课间会摸进一楼,跑上二楼,他们被呵斥了,或者上课铃声响起,再下楼。我胆怯,每次都只敢跟着到大门外,贴着墙壁站起,听同学们咚咚咚的脚步声。
父亲将已经熄灭的火把斜靠在村公所大门外墙脚,我不清楚为什么将我一个人留在外边,他独自登上二楼。我在外边等待父亲,月光下无事可做,就围着村公所绕圈,看到村公所比任何民房都大,也比小学校大,还看到村公所屋顶与民房和小学校都不同——前者屋顶有四个瓦斜面,前后两个瓦斜面为梯形,左右两个瓦斜面为三角形,而后两者屋顶就没这么复杂,都是人字结构简简单单只有两个四边形瓦斜面。平时一直没注意过这些。可能绕了三十圈,父亲出来了。
月光真是明亮。我靠近了,见父亲脸色接近月光,灰白。
白天在这附近小学校上三年级,一个无知少年,我绕圈时不懂得月光的意味、村公所的含义,这时不懂得父亲的处境、他脸色的变化。很可能,和我什么都不懂得一样,父亲也不懂得月光下、村公所旁我这样的孩子。
我们回家时,父亲竟然忘了带上之前斜靠在村公所大门外墙脚的火把。我记得火把,但没有提醒他。
月光照着我们回家,似乎不是顺便照着,而是专程照着。我心里好受一些了,我猜父亲也是。父亲左手低垂,右手抬起,虽然有月光,他仍然保持着举火把照夜路行走的姿势。而我呢,两手低垂,平常在山路上以此预防摔倒,这时身体因为月光的平衡作用而不至于发生倾斜,本来大可不必这样。
若干年后,我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定性为个人重要事件。它出现在我阅读之前(我整个小学就没读过什么书),不可能被阅读所篡改,始终维持原貌,成为一个潜意识。它不是任何书本上的故事……可是,我现在把它讲出来,也不清楚这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