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邯郸晚报)
□贺源
玩笑有千种,生活开的玩笑最是不由分说。时隔四年,刘震云捧出长篇新作《咸的玩笑》,献给“命运玩笑中认真生活的人”。
书里的中学教师杜太白,对此体味最深。人到中年,三次看似偶然的风波,以某种“必然”的姿态,接二连三砸中了他。
一场被误解的“耍流氓”指控,让他丢了教职,在延津成了过街老鼠。为谋生计,他操办起红白喜事,成了连接生死悲欢的司仪。最后,连这份靠“嘴皮子”的活计也难维系,他流落街头,摆起小摊。
“世上的事情,是油然而生的吗?不,世上的事情是突然发生的。”杜太白的这句独白,戳破了普通人生活的真相。生活从不同你商量,它像个任性的孩童,随手抛下几个“玩笑”,人生轨迹便彻底转弯。
小说结尾,杜太白的眼泪流进嘴角,他咂摸了一下,是咸的。这滴泪,咸涩如汗水,也咸涩如海水,浸透所有无法言说的委屈、挣扎与最终的接受。
刘震云在结构上玩了一个高级的游戏,这本身或许就是个“咸的玩笑”。
全书目录犹如一场“误会”:分为“正文—题外话(三十三章)—正文”三部分。你以为的“正文”讲的是智明和尚的佛门往事,而占据主体的“题外话”,才是杜太白的俗世人生。
这般“题外是正题,正题是题外”的布局,打破了因果分明的传统叙事。恰似生活本身,未必是这个因结那个果,万事万物在血脉相连的暗流中彼此勾连。
书中人事,亦与刘震云笔下的“延津宇宙”遥相呼应。细心读者甚至能在第115页,寻见与上一部作品《一日三秋》的悄然对话。
这种结构上的匠心与文本宇宙的贯通,让阅读本身充满勘探与会心的趣味。
若说命运的“玩笑”是咸涩海水,那么人物身上闪现的“异彩”,便是海水蒸发后,结晶出的珍稀的盐。
“异彩”是这部小说最动人的词眼。它未必是世俗的光彩或成功,而是平凡灵魂在重压下,折射出的独特而坚韧的精神光泽。
杜太白身处谷底时,给儿女起名“巴黎”“纽约”“伦敦”。他去不了远方,就让“远方”来到身旁。这是苦日子里,一点浪漫的、带着傻气的“异彩”。
裁缝老殷整日琢磨秦始皇的活法与死法,心心念念要去西安看兵马俑。
卖糖葫芦的老辛最爱打探旁人私事,却自称是“为人民服务”与“先天下之忧而忧”。
冥想馆主申时行,觉得自己是古希腊那位住在木桶里的哲人第欧根尼。
这些生长在小县城的普通人,用浑然不觉的执念与古怪,抵挡着生活的同质与虚无。刘震云以深切的温情,发掘并照亮这些被生活尘埃掩埋的“异彩”。
与之相对的,是书中关于“活扣”与“死扣”的隐喻。当杜太白落入困境,围观者的冷漠与指责给他的生活系上“死扣”。而真正的善意,是为人留下能够喘息、能够解开的“活扣”。这份善意,如同盲眼住持长顺在夜里为他人点亮的手电,光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避免磕碰。
读《咸的玩笑》,能清晰感受到刘震云笔触的温差。
他早年的幽默,常带着冷峻的讽刺与洞察世事的凉意。而在这本书里,幽默的内核已然进化,成为一种更具包容与疗愈感的“暖幽默”。
他写杜太白与恋人梦露在黄河滩的农家乐吃槐花馅包子,笔调那般鲜活温热:“肉馅里,拌着刚从树上采下来的槐花,鲜;不但鲜,还香;不但香,还有槐花特有的甜味……”。
这般对世俗趣味的细致摹写,让苦难不再是唯一主角。他依然锋利,比如借杜太白之口剖白人性:“爱讨好外人的人,不会讨好家里人;在外边受了欺负,就对家里的人很凶狠。”但这锋利之外,多了更浑厚的悲悯。
他的叙事立场,从一位冷静的社会剖析者,转身成为深入生活矿底的勘探人,执着于在黑暗岩层中,寻觅那些自带微光的精神矿石。这无疑是一次温暖的转身。
刘震云的语言,向来以质朴、憨厚见长。在这部新作中,此种风格更显纯熟。
他不事华丽,句子短促,善用分号,如拉家常般娓娓道来。从一家小店、一个营生人说起,以点带面,整个延津的市井画卷便徐徐铺展。
他写剃头匠老葛:“烟瘾大,烟卷时刻不离嘴,一边给顾客剃头、刮脸、剃鼻毛、捶肩、掏耳朵、打眼,一边叼着一支烟……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寥寥数笔,一个带着烟火气的人物便恍在眼前。
“用最质朴的语言说出了最深刻的道理”,刘震云认为这是文学的至高境界之一。在《咸的玩笑》中,他无疑又一次逼近了此境。
翻开这本书,你以为会读到一个关于和尚的出世寓言,读下去却发现,它讲述的恰恰是最入世的、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合上这本书,你或许会想起书中那句最朴素也最宽厚的话:
“世界各地,不同的街道上,街上走着的每个人,内心都有伤痕,大家都辛苦了。”
生活是咸的,像泪,像汗。但刘震云用他的笔告诉我们,认真活过、爱过、在困顿中依然守护着内心那点“异彩”的生命,终能在这咸涩中,咂摸出属于自己的、坚实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