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伟

《王维传：一生几许伤心事》张晓伟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王维为什么能够在近一千多年里，一直作为中国的文化巨星存在呢？初看他的生平，可能会觉得此人并不很符合我们心目中历史偶像的标准。他的一生看上去很平淡，无大功也无大过，既看不出有什么强烈的政治追求、社会主张，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情感、婚姻、家庭经历。实际上，宋代以降的儒家学者中，不少人并不喜欢王维，其中便包括大名鼎鼎的朱熹。他说：“（王维）其人既不足言，词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这一方面是出于朱熹作为理学家，对前人的道德要求严苛；另一方面，朱熹作为宋代人，文学审美也和王维有很大差异。

　　相比之下，脱胎于晚明诗学、颇有“纯文学批评”色彩的清初徐增《而庵诗话》，对王维的评价要更公允和更有趣一些：

　　诗总不离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

　　以“天”对应李白，“地”对应杜甫，“人”对应王维，这话妙极了。“天空”与“大地”这对二元概念，不论中国古代的哲学家，还是西方的哲学家，都很喜欢拿来用。大体而言，天是清明、流动、完足一片的，地是浑厚、森严、复杂多样的。而人处于这两者之间，不仅是两者的中和，还是两者相互作用而产生的一个“旁逸斜出”的独立物。我们觉得王维的精神并不向往天空，也少一点大地的宽博，而是另一种内蕴了两者的有意味的事物。

　　达到人间烟火的“圆满”

　　历史上还有一种对这三大诗人的对应法，是以儒家对应杜甫，道家对应李白，佛家对应王维。从三位诗人的诗歌内容和思想倾向来看，这种说法也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读诗不能只看内容和思想，就好比我们品尝一道名菜，不能只关注它用了哪些食材、哪些作料。我们真正品尝的，是它超出食材和作料之外的那种难以描述的香味。古人早就拿这个品菜的道理来论诗，叫作“味在咸酸之外”。

　　比如说，如果只用内容和思想分析，我们难以解释为什么王维诗里有那么多可以深入人心、启迪性灵的作品。今天儿童背诵的诗歌里，最能与儿童心灵契合并对之产生积极影响的，不就是王维那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类的灵妙的诗句吗？这样的诗句，妙处难以用具体“材料”来解释。

　　所以，还要深入到王维本人的精神世界中去。他的家世、他在人生各阶段的具体经历，他面对各种外在经历之时的态度和感受，他不同时期的精神变化，等等。我们会看到，他其实不是什么“佛”，只是一个人世间的普通人。他出身平凡，少年时因天才得名，身处盛唐的花团锦簇之间，也被朝廷的权力斗争牵连，并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动荡的时代之一——安史之乱。世间每个人会有的悲欢，他也有。甚至他还犯过不为当时所容的错误，也曾惶恐地去努力躲避灾祸。但是，最终他的人生实现了一种“圆满”之境，他过得安详且宁静。不仅如此，他还把他的这种精神用诗的形式传递给了我们，惠及了后世千余年的人们。这个“圆满”，不是宗教形而上色彩的，只是一个普通人经过长期的人生跋涉，所实现的超脱、平衡、和谐罢了。与天空和大地相比，王维的境界是世人更容易企及的。

　　西方音乐史家在论述莫扎特时曾说：“在音乐史上有一个光明的时刻，所有的对立者都和解了，所有的紧张都消除了，那光明的时刻便是莫扎特。”王维十分类似中国文学史上的这样一个时刻。这首先是因为，王维所处的盛唐时代，也是中国历史上的这样一个时刻。盛唐以前的历史充满了冲突、分合，安史之乱终结了盛唐，而之后的中国历史也充满了各种激烈矛盾、碰撞。盛唐是一个短暂的平衡点，短暂的和谐时代。王维的不可复制之处，也正在这里。

　　将诗歌之“境”推向成熟

　　以上说的这些，是着眼于王维个人的精神世界和其所处的时代特点。我们还必须引入另一个维度，才能真正理解王维的诗，那就是诗体流变。王维在其中所处的位置，也正是上述“短暂的和谐时代”。中国文人诗自汉末发源，到南北朝已有汉魏诗、南朝诗、北朝诗等差别极大的不同诗歌系统。

　　初唐诗人开始做融合南北的努力。比如王维就在称赞綦毋潜的诗里说：“盛得江左风，弥工建安体。”其中，“江左”指南朝诗歌，“建安体”是汉魏诗的代表。这话虽是称赞他人，也是王维的自道。在杜甫这位集古开新的大诗人之后，中晚唐诗和宋诗又走上了流派纷异的道路。只有王维所处的时代，是统合前人、浑然一体的时代。统合的结果，就是出现了“境”这样一个新的诗歌核心追求。王维等人如何把诗歌之“境”推向成熟并影响了中国诗歌的走向，是本书会重点着墨的。

　　绘画音乐亦属顶尖

　　王维是一位文艺天才，除了诗歌以外，在绘画、音乐上的成就，也是盛唐时代最为顶尖的。就艺术史的维度而言，他在绘画上的地位要远高于音乐，几乎与他在诗歌上的地位相等。只是他留下的绘画作品极少，且都真伪难辨。音乐作品则没有能够流传的。因此对他绘画和音乐的介绍，不像诗歌有那么丰富的材料可讲。本书也将展现王维多方面的艺术才华，并争取把他的绘画与音乐成就，融入对他诗歌的讲述中去。

　　最后说明一下本书的写作方式。“传记”是一种叙事性的文体，应该追求让传主的形象尽量丰满。但由于时代原因，王维留下的生平资料相当匮乏。如果只是介绍他的大略事迹，那么几页篇幅也就够了。想要写得更加丰富，有两种办法。一是在现存资料的基础上，通过自己的想象，去丰富事件细节。就连司马迁创作《史记》，都常采用这种方法。二是尊重现存资料的边界，通过发掘这些资料，展现出王维的内心世界，并通过对王维身边的人、王维所处时代的发掘，来构成一个更加立体的王维。本书采用的是第二种做法。因此读者可以放心，书里面王维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是来自较为可靠的古代资料。

　　（作者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南昌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