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记者 潘玮倩 张晗
图|记者 邓鼎园 刘畅 林清石
当甲骨卜辞所承载的巫史传统缓缓隐退,孔子周游列国的足迹开始在华夏大地上烙下理性的印记,这一古老文明便在思想自觉与社会实践的交融之处,实现了一次深刻的“哲学突破”,进而标志着其在精神层面趋向成熟。
这并非神灵信仰的简单消隐,而是一场深刻的人文精神自觉;这也不仅仅是知识权力的梯度扩散,更是一系列结构性变迁与创造性能量迸发所共同催生的“百家争鸣”之局。中国哲学的生成,并非源于书斋中的纯粹思辨,而是在殷周之际的制度更迭与春秋战国的社会转型中,历经两次关键性的思想“轴心转折”,从而奠定了其贯穿此后三千年的基本精神格局。
2025年12月20日下午,中共中央党校哲学部教授王杰做客《岭南大讲堂》第十期。在广东省博物馆报告厅,他以《中国哲学源流——以先秦哲学思想的两次转变为例》为题,引领观众进行了一场溯源之旅。
讲座直指核心:中国哲学何以成为其自身?它从古老源头奔涌而出的“活水”,为何至今仍在回应我们对生命与秩序的叩问?王杰教授并未停留于思想家的生平与语录,而是着力构建一幅宏大的“认知坐标图”,揭示从“天命神学”到“人文自觉”、从“王官之学”到“百家争鸣”这两大关键转折,如何像枢轴般扭转了中国文明的方向。
本次活动由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指导,羊城晚报报业集团主办,广东省博物馆(广州鲁迅纪念馆)协办。以下呈现王杰在讲座上的分享及其后接受记者专访的综合实录——
为什么要从“源流”谈起
我想今日我并非是来为大家补上一堂“哲学史课”的。倘若仅仅是讲述知识点、罗列年代、阐述某位思想家的言论,那么翻阅书籍,其实都能找到相关内容。
我今日切实想要解答的,是一个更为本质的问题:中国哲学究竟是如何铸就其自身特质的?它自悠远的历史长河中奔涌而来,为何直至今日,依旧是我们认清自我、探寻生命意义的重要思想源头?
黑格尔曾作过一个比喻:一个有文化底蕴的民族,倘若没有属于自己的哲学,就如同一座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庙宇,却未供奉自身的“神”。马克思也曾说过,人民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皆汇聚于哲学思想之中。中国哲学,恰是一条从远古奔腾至当下的思想长河。它并非呈单一线性发展,而是在历史的漫长进程中持续碰撞、吸纳、转化,逐步形成一个多元互动的有机整体。
当下“国学热”“传统文化热”盛行,许多人会直接研读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的著作,甚至深入探究王阳明、曾国藩的思想。然而,倘若我们仅专注于某一个点,便极易陷入误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中国哲学并非某一位天才灵光乍现“凭空想出”的,而是一个文明历经极其漫长的历史进程,逐步积累、修正、沉淀的结晶。所以,我打算先构建起“源流”这一宏大框架。
在这个框架下,我今日着重讲述两件事:其一,中国哲学的整体演进结构;其二,先秦时期真正出现“方向性转变”的两个关键节点。
先搭一个总框架:中国哲学大厦的建成
我曾于《中国哲学的流变》里,将中国哲学大致划分为七个阶段: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明清实学和乾嘉朴学。这七个阶段并非相互割裂,而是前一阶段持续为后一阶段“奠基”,共同构建起一个连贯的思想整体。
第一阶段:先秦子学。此乃中国哲学的真正源头。诸子百家于这一时期纷纷涌现,思想的深度、问题意识与原创性均达至巅峰。几乎所有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涵盖宇宙、人生、政治、伦理等方面——皆在先秦时期被提出。儒家、道家、墨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等,各自针对当时“患病的社会”给出了不同的诊断方案。正是在这种高度开放的学术争鸣中,中国哲学奠定了其基本架构。
第二阶段:两汉经学。秦朝仅存续短短十五年便走向灭亡,这给汉初统治者敲响了警钟:单纯依靠严刑峻法,无法实现国家的有效治理。汉初约七十年的“文景之治”,以黄老思想调和儒道;至汉武帝时期,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形成了通常所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局面。儒家学说从一家之言、地域文化,历经近四百年的发展,上升为主流思想和国家意识形态,并完成了制度化与经学化的进程。
经学的核心为“注经”。汉代儒者借助注释经典,来表达自身的政治立场与学术见解,由此便有了今文经与古文经的区分:前者着重经世致用,与现实政治关联紧密;后者致力于还原经典的原本含义,更侧重于学术研究。西汉时期以今文经为主流,东汉则转向了古文经。到东汉末年,马融、郑玄化解了今古文之间的纷争,终结了持续数百年的学派对立局面。
第三阶段:魏晋玄学。自东汉覆灭至隋统一的三百多年间,中国社会再次迈向分裂与融合,思想领域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之风。哲学探讨的核心转向了更为根本性的问题:天地万物的根源、自然与名教的关联、肉体与精神的联系以及语言与思想的关系问题等。
这一时期以《老子》《庄子》《周易》为核心,称为“三玄”,构建起了魏晋玄学。佛教于此时迅猛发展,道教亦取得显著进步,儒、释、道三家并驾齐驱,思想领域再度绽放光彩。
第四阶段:隋唐佛学。隋唐时期绵延三百多年,在文学领域以唐诗闻名遐迩,思想层面虽名义上尊崇儒家学说,但实际上佛教产生的影响尤为显著。天台宗由智顗开创,此后,华严宗、法相宗、净土宗、禅宗依次兴起。其中,影响最深远的当属禅宗,以六祖慧能为代表人物,该宗派使佛教实现了中国化、大众化与本土化。后世常以禅宗来指代中国佛教,“绝对”“相对”“天花乱坠”“一针见血”等日常用语即源于佛教。历史上曾出现过“三武一宗” 灭佛事件,再加上社会动荡不安,佛教一度由盛转衰。
第五阶段:宋明理学。宋明理学是在历经近千年的外来佛教与本土儒家的冲突、融合过程中形成的思想体系。它所解决的核心问题为:怎样以儒家思想为主体,吸纳佛、道两家思想,同时避免被其取代。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较为成熟且系统的中国哲学形态。其主要脉络涵盖陆王心学、程朱理学以及张载—王夫之的气学,此外还有永嘉、永康学派的事功学。与此同时,经典的重心从“五经”转移至“四书”,称谓从“周孔”转化为“孔孟”,儒家思想至此完成定型。
第六、七阶段:明清实学与乾嘉朴学。明清交替之际,一批思想家开始从宋明理学内部进行反思,批判空谈义理心性的学风,转而倡导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由此形成了明清实学。清初的文字狱使得学者们不得不回到书斋之中,进而发展出以考据为核心的乾嘉朴学,为后世留存了大量可靠的文献资料。1840年之后,现实危机促使思想领域再次将目光投向社会实践。龚自珍、魏源、陶澍等有识之士推动学术研究重新回应时代需求,成为中国近代思想转型的先声。
我之所以率先阐述这七个阶段,是为了引出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在如此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那些真正发生“方向性转变”的节点究竟位于何处?答案是在先秦时期,并且出现了两次。
第一次转变:从“天命神学”走向“人文自觉”
接下来,我将视角重新聚焦回先秦时期。实际上,中国哲学的任何一个阶段,像两汉、魏晋、隋唐、宋明,都能够单独进行阐述。然而,若要探寻真正发生“方向性转变”的节点,答案必定在先秦,且这样的转变有两次。
从约公元前2070年夏朝建立到秦统一中国,大约1850年,鉴于夏代史料匮乏,相关讨论通常从殷商时期开启。先秦时期发生的首次重大转变,便是从神本向人本的转变。
学者徐复观曾言,几乎所有民族的文化,最初皆起源于宗教、天道与天命,中国亦不例外。在殷商时期,原始宗教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殷商的世界,是一个由“上帝—鬼神—祖先”构建而成的整体性信仰结构。殷商人所尊崇的“帝”或“上帝”,是主宰万物的至高存在,不过带有浓郁的部族神色彩,被视作商王族的保护神,掌控着自然、社会与人的命运。
需着重指出的是,中国古代文献里的“上帝”概念,远比西方基督教的“GOD”出现得早。后来,利玛窦等传教士正是在中国经典中发现了极为相似的概念,才把西方的“GOD”翻译为“上帝”。从时间层面来讲,“上帝”一词最初是中国文明的结晶。
在殷商时期,所有重大事务皆需诉诸神意。政治与宗教高度融合,商王不仅是统治者,还是“群巫之长”,通过占卜与祭祀的方式与上天进行沟通。我们如今所看到的甲骨文,正是这种祭政合一制度的直接佐证。当时的商人“每日必占、每事必卜”,国家的运转几乎完全依托于对神意的解读。
例如,商代曾多次迁都,其中最著名的当属“盘庚迁殷”。如此重大的现实利益问题,最终并非依靠人间协商来解决,而是诉诸“天命”,即所谓这是上帝的旨意。正是在全民笃信宗教的氛围中,“天命”拥有了绝对的合法性。
殷商社会的另一重要特征,便是祖先崇拜。统治者通过将上帝、祖先与自身血统相联系,为政权的合法性提供了神圣的依据。在这种架构下,人的主体意识尚未觉醒。商纣王直至灭亡都坚信“我生不有命在天”,而不认为自身的暴政是导致亡国的原因。
故而,殷商时期的思想基调,可以概括为:神权政治、祭祀文化与占卜制度。人处于被动地位,历史的解释权掌握在神的手中。
真正的转折出现在西周。
周人并未彻底否定殷商的天命观,而是在其中融入了新的价值内涵。他们提出了“天命靡常”“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的理念。这堪称一次极为精妙的思想革新:天依旧存在,但其不再无条件地庇佑某一王朝,而是依据“德”来做出抉择。不过,此时的“天”依旧是人格化、有意志的至高神(“皇天上帝”)。
天命开始具备道德条件,政治合法性开始接受世人评判。周公在这一转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通过制定礼仪、创作音乐,把原本依赖神明的政治秩序,转变为以人伦为核心的礼乐体系。“敬德”“保民”“慎罚”等理念,在这一时期被系统地提出。正是基于此,我们能够理解为何周公被视作儒家思想的真正奠基者。孔子一生所憧憬的,并非殷商的神权秩序,而是周礼所代表的伦理政治。这一转变的意义极为深远:中国思想从神本政治,转向伦理政治;从祭祀文化,转向礼乐文化;从对超越神灵的依赖,转向对人间秩序的自觉构建。
这种转向在春秋时期得以进一步深化。社会动荡不止,现实与“天命有德”的观念形成巨大冲突,从而引发《诗经》中广泛存在的“怨天”情绪,动摇了人格化“天”的权威地位。人们开始对天命提出质疑、对鬼神进行批评,神的权威逐渐下降,人的地位日益上升。思想焦点发生了决定性转变。
子产提出“天道远,人道迩”,着重强调现实政治应以人事为立足点;“夫民,神之主也”的观念则明确地将“民”置于价值的核心位置。与此同时,“礼”的内涵发生了本质性的蜕变,从沟通人神的宗教仪轨,系统性地转变为维护政治秩序、社会规范和个体伦理的理性文明体系(即“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
诚如王国维所言:“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这一由神至人的转变,奠定了中国哲学三千余年的基本格调:确立了“此世性”优先的根本取向,开创了“内在超越”的价值实现途径,形成了注重“知行合一”的实用理性传统。
第二次转变:从“王官之学”走向“百家争鸣”
倘若第一次转变解决的是价值根基的来源问题,那么第二次转变解决的则是思想的产生源头以及表达主体的问题。
此次转变,乃是一场由社会结构瓦解所引发的思想“载体”与“形态”的根本性变革,可概括为从“王官之学”迈向“百家争鸣”。西周时期,“学在官府”,知识、教育与政治权力紧密相连,受教育者主要为贵族子弟,思想生产掌控于国家体系内部。春秋以降,随着礼崩乐坏,原有的官学体系分崩离析,大量掌握文化资源的没落贵族流入民间,形成了最早的独立知识阶层——“士”阶层。知识开始摆脱官府的管控,在社会中自由流通。
孔子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他开办私学,倡导“有教无类”的理念,以“六艺”(诗、书、礼、乐、易、春秋)作为教学内容,打破了教育的身份限制。无论出身贵族还是平民,只要有求学的意愿,皆可融入学术体系。这不仅是教育史上的重大突破,更是一场意义深远的思想解放运动。
自此,“学在民间”的局面形成,思想不再被权力所垄断。
正是在这一结构性变革中,“百家争鸣”的局面成为可能。在战国时期变法图强的大背景下,思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其中,齐国的稷下学宫成为了汇聚各家学者的学术圣地。面对战乱不断、秩序瓦解的现实状况,思想家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为社会发展提供了不同的见解与解决方案。
儒家倡导以德化民,主张通过修身来实现天下大治;道家则踏上了一条文明批判与形而上超越的道路,老子以“道”取代“天”,提倡“道法自然”“无为而治”;庄子借助“齐物论”与“逍遥游”,追求精神层面的绝对自由;墨家宣扬兼爱、非攻,着重功利理性与社会公平;法家秉持冷峻的现实主义,使政治脱离道德范畴、趋向技术化,以“法、术、势”服务于“富国强兵”这一终极目标。
这些思想并非孤立诞生,而是于稷下学宫等公共空间里持续碰撞、批判、吸纳,构建起高度活跃的思想生态。诸子思想在激烈的碰撞中深化发展。
在此过程中,天人关系、人性善恶、名实之辨、礼法之争等核心议题被系统地提出,构成了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范畴。
战国后期,荀子对诸子思想进行了深度整合,提出了“性恶论”与“隆礼重法”的主张,既传承了儒家传统,又吸纳法家、道家的现实考量,其弟子韩非、李斯,分别成为理论与实践领域的核心人物,为秦的统一提供了思想与实践支撑。
至此,先秦哲学圆满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为中国文明打造了一套可长期运行的“思想工具箱”。后世近三千年的中国哲学思想,大多是在持续阐释、拓展、回应先秦问题意识的进程中发展起来的。
所以,若要理解中国哲学,就必须追溯到先秦;而若要理解先秦,就必须掌握这两次关键转变。它们不仅引领了思想史的走向,也塑造了中国文明认知自我、治理社会、安顿生命的基本模式。
回到先秦,是为了看清今天
今天,我们为何要追溯先秦哲学的这两次转变?实则并非为了讲述历史本身,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当下。
其一,此举为“两个结合”提供了深刻的历史哲学依据。马克思主义需与中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首先就得明晰中国思想传统应对现实问题的智慧。先秦诸子中,无论是儒家倡导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抑或是法家主张的制度构建,其核心皆为强烈的“实践理性”,这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在本质上是相通的。
与此同时,先秦哲学的多元性为“第二个结合”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源泉:儒家的“天下为公”与墨家的“兼爱”“尚同”,能够与共同富裕理念展开对话;道家的“道法自然”,有助于加深生态文明建设的哲学思考;法家的“法不阿贵”与荀子的“隆礼重法”,可以与法治中国建设相互融通。
其二,对我们当下重塑文化自信具有关键启示。它助力我们破除“哲学合法性”的西方中心论迷思,确立中国哲学独立的价值评判标准——其伟大之处并非在于是否契合某种西方范式,而在于为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如秩序、生命的意义)提供了独特的解决之道。这两次转变本身,便彰显了中国思想“包容性创新”的开放性与适应性,此乃中华文明生生不息、总能实现创造性转化的深层密码。
故而,回溯先秦,正是为了“温故而知新”,在马克思主义的激发下,让古老智慧成为回应时代挑战、构建中国自主哲学知识体系的源头活水。
观众问答
观众:王教授您好,您能解释一下“事功学说”的核心吗?
王杰:“事功学说”的核心要点之一为“正其谊(通‘义’)谋其利,明其道计其功”,其本质是秉持义利并重的价值理念。“事功学说”突破了长期以来道德与利益二元对立的思想观念,着重强调义利统一,也就是在践行道德原则的同时,也需考量实际利益。这一思想与我们当代社会的价值追求高度相符,倡导义利并重,切不可见利忘义。
观众:我们现在经常强调“两个结合”,我的问题是,在当前推动中国哲学发展的过程中,我们具体应该怎样去落实这“结合”?
王杰:从历史经验审视,外来思想能否在中国扎根、长远发展,关键在于是否能与中国历史文化深度融合。佛教传入中国后,历经长期交融,最终催生了中国化成果;而那些未能有效融入中国文化的思想,则难以实现持续发展。这一事实表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必须始终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持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中国哲学蕴含着丰富的思想宝藏,诸如民本思想、实事求是精神等,都能为这一进程提供重要滋养。
编辑:邬嘉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