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贤孝演出 郝生元

凉州攻鼓子表演 郝生元

凉州宝卷说唱现场 姜爱平

民勤石羊河国家湿地公园 姜爱平

徐兆宝

祁连山脉雪影漫过凉州古长城残垣，漠风裹着丝路古道余温，掠过土黄色村落与辽阔草原牧场。在这片土地上，藏着诸多活泛的文化印记，它们是冬夜炕头暖融融的念卷声、暮色中老槐树下的三弦弹唱、草原盛会亮堂堂的长调、农家院落戏台婉转的唱腔。这些从历史深处走来的技艺，带着古韵绵延的庄重，更裹着寻常日子的烟火气与旺盛的生命力，成为凉州大地独有的精神注脚。

凉州贤孝：三弦上的塞上古音

暮色初降，武威文化广场上的老槐树下飘来三弦声。艺人冯兰芳稳坐马扎，指尖轻搭三弦，凝神，开始拨弄琴弦。凉州方言唱词裹着漠风苍凉，漫进人群，“贤孝贤孝，劝人学好，一辈贤良，辈辈荣耀……”

凉州贤孝又称“劝善书”，当地人更熟“瞎弦”叫法，旧时演唱者多为盲人。论其起源，学界说法不一。明代聂谦《凉州风俗杂录》明确记载了“瞎弦”的演唱场景，足见其于元末明初便已成型。清代时期，当地落第秀才盛其玉，亦为贤孝添诸多新篇目，使得这门艺术更贴民间烟火。

其表演充满地域特色，一人便能撑起一台戏，说白、诵唱、伴奏全由一人包揽，三弦为标配，有时还添二胡、碰铃。唱词以凉州方言为底，多是俗谚俚语，语句通俗却藏着人生道理；曲调丰富，开篇越音起势，喉音推高潮，悲音催人泪，七八十种曲牌连成套，艺人可随情节即兴发挥，正应“十曲九不同，曲儿相同了没人听”。传统唱本有“二十四孝”“三十六记”“七十二案”之说，每段故事皆劝人向善、学孝行。

昔日，盲艺人唱贤孝为糊口，他们背三弦走街串巷，踏遍凉州村寨，凭一把三弦、一副好嗓子换口热饭、几文碎银。如今，这门“塞上古音”已成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武威市建五处贤孝传习所，还编辑出版了八十万字《凉州贤孝精选》，连已故艺人的经典唱段也录制保存了千余分钟。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冯兰芳徒弟不少；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董永虎随盲艺人王月学习，更将贤孝唱进校园、剧场。暮色里的三弦声，早已成了凉州人传承美德、慰藉心灵的文化纽带。

河西宝卷：炕头上的千年吟唱

凉州冬夜，张义镇灯山村宝卷传习所内，土炕暖暖，锃亮的八仙桌映出卷本边角。年过九旬的李作柄老人端坐炕桌正首，泛黄木刻板卷本摊于案上。他清嗓后，定场诗从唇齿间流出：“包公宝卷才展开，众位神灵下天台……”围坐乡邻屏息凝神，连茶碗碰桌的声响都放轻了，待老人唱完一段韵词，众人便齐齐接声，和声绕屋，混着茶壶热气，交织成了凉州冬夜最熨帖的一个图景。

河西宝卷根脉深远，可追溯至唐代敦煌变文与宋代说经。彼时西域佛教经义沿丝路而来，为让百姓听懂，僧人将佛经故事糅进中原历史传说，渐成散韵相间的变文。宋代说经艺术更贴民间，经明清打磨终成河西独有宝卷。武威宝卷遗存丰富，民间流传达两百余种，既有《孟姜女宝卷》这般神话故事，更有《老鼠宝卷》此类写日常的市井篇章。

其表演庄重虔诚，而形式上韵白交织——白话铺陈情节，韵文抒发情志；七字调、十字调、五更调、莲花落四种调式，时而苍凉时而婉转，全随故事起伏。与其他说唱艺术不同，凉州宝卷有和声环节，念卷人唱声刚落，听众和声便起，一人表演顿时化作一屋人的回响。

如今，灯山村建起园林式传习所，宝卷之声也走进天梯山景区，供八方游客聆听。河西宝卷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李作柄，当年藏有数十部卷本，其弟子赵旭峰循师足迹，踏遍凉州山乡村落，搜集整理出十余部长篇宝卷、五十部小宝卷，并出版了《凉州宝卷》《凉州小宝卷》等典籍。

凉州攻鼓子：鼓点里的西部鼓魂

正月里的凉州区四坝镇，年味最浓时正是攻鼓子鼓点响起之时。鼓手身着黑衣白扣短打，头戴黑幞帽，帽檐野雉翎随呼吸轻晃，脸上画粗犷脸谱，斜背腰鼓站成阵列。大鼓“咚”的一声令下，“双手胸前画弧线，交错击鼓轮换翻”的动作便起，二十人瞬间变阵，猛虎出山、四门兜底的阵法变换迅疾，鼓点砸地震得脚边黄土轻扬，如喊杀般气势引得一片叫好，这便是有“西部鼓魂”之称的凉州攻鼓子。

攻鼓子历史悠久，据专家考证可溯至两千多年前。四坝镇早年为北方游牧民族聚居地，西凉乐舞本就重鼓乐，古籍中“环行急蹴舞攻鼓”的记载，更为其起源提供了佐证。1957年，八位四坝鼓手进京献艺，佳话自此传遍凉州。

凉州攻鼓子表演充满了西北独有的豪迈刚健。传统阵队二十人，两人一对、五对一组，能变十余种阵法，马步对攻如龙腾虎跃，振臂滑鼓似紫燕剪空。鼓手装束为标志性“黑旋风”——灯笼裤配圆口布鞋，鞋尖绒球随舞步跳动；脸谱分三类，含十二生肖、六十太岁与祈福文字，更添了几分神秘。节奏由大鼓把控，三点子、七点子等五种鼓点各有用途，配锣镲烘托，若数百人同敲一鼓点，排山倒海之势，宛如古战场上的金戈铁马。

1993年，四坝镇成立了攻鼓子艺术团，这门古老艺术得以重焕生机。艺术团不仅登上中国艺术节、海南岛欢乐节舞台，还参演了《望长城》《怒剑笑狂沙》等十余部影视剧，荣获全国群星奖银奖、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等荣誉。凉州攻鼓子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杨门元带领杨万柱、杨万平两位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在镇上建传习基地，并将攻鼓子带进校园。如今每逢春节、庙会，四坝镇街头响起的鼓点声，黑衣鼓手晃动的身影，成为凉州最具震撼力的文化符号之一。

华锐藏族民歌：草原上的天籁之音

天祝草原盛夏，赛马会彩旗满场，漫过敖包，欢乐的牧民端着青稞酒，酒香随风远飘。忽然，清亮的歌声划破喧闹，马建军老人先开嗓，牧民随之应和，《福禄绵羊歌》旋律绕草原，有人跟唱，有人起舞……这便是华锐藏族民歌——藏乡草原流淌1500多年的天籁。

华锐藏族民歌源头，可在敦煌文献资料中寻迹，彼时藏族先民已惯于以民歌抒发情感，到公元11世纪左右，最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歌体系。其常见于集庆宴会、婚嫁节庆等场合，不仅是当地人们生活的组成部分，更承载着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思索。

其内容如“生活百科”，既有讲述民族起源的叙事曲，也有缠缠绵绵的情歌、令人心软的哭嫁歌、讽喻世情的诙谐曲和迎客的迎宾曲，甚至连挤奶、放牧等日常小事也能编成朗朗歌谣。且演唱形式灵活，独唱如清泉淌草原，对唱似林间鸟应和，齐唱具草原辽阔感，问答式演唱藏着当地牧民的生活智慧。曲调抑扬顿挫，有藏族民歌的古朴，也掺西北民歌的苍凉，节奏看似自由却有章法，每段旋律皆蕴含着人们对天地的理解。

为留存住这草原天籁，天堂镇、抓喜秀龙镇等分别建立传习所，定期举办传承演习会；相关部门还搜集整理了大量曲谱、唱词，印成书、刻成碟，为民歌找到了更为稳固的传承载体。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马建军常年奔走草原，教牧区孩子唱民歌；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马金莲更将民歌带上省内外舞台。如今，天祝的一些校园里，也能听到学童学唱华锐藏族民歌的动人之声，草原天籁正随着年轻的嗓音飘向更远处。

天祝唐卡：绘画中的艺术珍宝

天祝民族中学唐卡教室，阳光穿过雕花窗棂，细碎地落在绷好的白布上。马才成老师正手握炭条俯身指导学生起稿，少年们屏息凝神盯着布面，跟随老师的节奏勾勒画像，桌上天然矿物颜料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这便是天祝唐卡。

天祝唐卡主要是以天祝藏族自治县为核心流布区域的传统唐卡流派。明代中晚期，天祝唐卡与河西水陆画互相影响、互相借鉴，形成流行于湟水、大通河、庄浪河流域的“三水风格”。

画唐卡时，画师先将白布绷木框，涂胶反复打磨至布面平整；再依造像尺度起稿，用柳木炭条勾轮廓后以淡墨定稿。上色讲究多，需用松石、珊瑚等天然矿物及藏红花等植物作颜料，逐层晕染；佳品还需以纯金碾磨的金粉勾轮廓。唐卡题材广泛，一幅唐卡的完成，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2002年起，天祝民族中学开唐卡绘画班，马才成、吉太才让等老师义务教学十多年，培养百余名学生。2021年天祝唐卡被列为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扩展项目名录。

民勤曲子戏：院落里的北风南韵

民勤夏夜，农家院落常支起简易戏台，旧汽灯悬于戏台中央，昏黄光照亮戏台。彭保瑞老人踏细碎步子上台，开口就飘出满是民勤方言的唱词，《二瓜子吆车》曲调随之响起，台下乡邻拍手应和，蒲扇摇出的风混合了麦收后的香气和一股子戏韵，这便是民勤曲子戏，一种兼具北风南韵、流传西北五省区的地方剧种。

民勤曲子戏初名“镇番小曲”，起于明初，成形于清代。民勤早年为移民聚居地，当地“西调”“二人台”与江浙晋陕移民带来的俚曲小调融合，又吸纳眉户剧唱腔，渐成独特剧种。清道光年胡兆庠办戏社，带徒弟四处演出；同治时期职业戏班“容尤堂”赴新疆演出；1926年刘发杰组泰和班，提“小曲儿当大戏唱”，让民勤曲子戏名气远传，还对河西、新疆曲子戏发展影响深远。2021年被列为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扩展项目名录的民勤小曲，有着西北地方戏曲“活化石”之誉。

其艺术特质藏“北风南韵”妙处。唱腔有“八调十二腔”之说，甜苦音调、软硬音腔配百余种曲牌，既具北方小曲的苍凉刚健，又含南方小调的柔美俏丽；道白全为民勤方言，诙谐通俗满是乡土趣味，部分唱腔用“接声”帮腔添特别韵味。表演带“地蹦子”社火鲜活气，男角蹦跳，女角轻摇，彩扇功、手帕功信手拈来；旦角“古装楼”发式最显眼，黑丝绦垂地，是标志性扮相。其剧目达四百六十余种，《箍马盆》《打懒婆》等五十余种为独有，内容多惩恶扬善、劝人尽孝。

民勤曲子戏传承靠民间班社代代延续。如今全县登记在册的民间班社有四十六个，活跃团队二十余个，艺人凭口传心授传剧目与技艺。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彭保瑞已八十余岁，仍坚持演出；艺人魏春梅则教村里妇女学唱曲子戏，让更多人拾起这门技艺。逢年过节，民勤街头巷尾和庄户院落常搭起戏台，汽灯闪亮，唱腔响起，那北风南韵的曲子戏，便成了民勤人难忘的乡愁。

这些散落在武威大地上的非遗项目代代传承，在绵长的岁月里焐着温度，成了这方人心中最踏实的精神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