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化浪潮下，支持“先买后付”（Buy Now Pay Later，下称“BNPL”）的在线消费金融创新已深度嵌入线上购物、出行预订、生活服务等各类场景。Research and Markets预测，2025年中国BNPL贷款市场规模将达约1220亿美元（折合人民币约8770亿元）。

互联网平台主导的BNPL贷款，通过简化授信流程、追求“极致便捷”，在显著提升消费金额与商户销售额的同时，却往往忽视了消费者权益保护与风险防范。此类消费者投诉 【下载黑猫投诉客户端】数量近年来显著上升，比如，黑猫投诉平台的相关投诉多达1.5万条；2024年上海市消保委共受理相关投诉2318件。消费者对BNPL的不满集中在以下几类“套路”：默认开通与诱导开通；关闭困难、操作复杂；信息不透明、风险未告知；引发非理性消费与纠纷等。

若对此缺乏有效与及时的规范，大量消费者将从“无感消费”的愉悦享受滑入“无奈还债”的煎熬状态，金融风险与社会隐患也可能接踵而至。

“简化”背后的风控缺失：无感知借贷与债务隐形积累

为追求极致的用户体验与转化效率，平台普遍极大简化授信流程——购买产品时，相关信贷产品选项常常默认弹出；仅需绑定第三方支付工具或者银行卡，无需进行人脸识别、手机短信认证或提供身份证影印件，BNPL信贷功能即可瞬间开通。此后，BNPL贷款往往成为默认的支付选项，实现支付与信贷行为的合二为一。

大多数BNPL对于消费者提供了免息和付息两种选择：消费者选择全额支付方式时，在免息期内按时还款，无需支付利息，平台只收取商户手续费；消费者选择分期付款方式时，需以手续费形式支付利息；如未按时还款，需要按照日息0.05%支付逾期罚息。在“一键下单”的流畅体验中，不少消费者无意识地签署了电子授信协议，对以“服务费”“手续费”“逾期费”等名目收取的贷款成本则知之甚少。

从商业逻辑上看，平台依托场景拓展金融业务、寻求增长第二曲线，本无可厚非。若能审慎开展，BNPL贷款将有力推动平台、商户与消费者三方共赢。然而，定位于“增值服务”的BNPL贷款，其驱动力应是消费者的自主、知情和理性选择，这要求平台基于中立立场进行充分、清晰的信息披露。

遗憾的是，部分平台通过将BNPL贷款选项默认勾选、高亮推荐或与核心支付流程深度捆绑，使其从一项可选的便利工具，异化为平台实现交叉销售与提升客单价的增收引擎。消费者在对条款模糊不清的状态下负债，难以察觉个人债务的悄然累积。“便捷”的代价是对消费者个人知情权与选择权的侵犯，在这种侵蚀个人财务安全边界的过程中，可能酿成金融体系风险。

相较于传统金融机构推出的消费信贷产品，BNPL贷款准入门槛显著偏低。部分BNPL贷款的反洗钱和反欺诈措施较为宽松，甚至弱于一些监管要求明确的现金贷产品，其KYC（了解你的客户）流程仅基于合作机构提供的信息完成。

平台往往为了“便捷”开户，免除了人脸识别、手机验证码验证、有效身份证件等验证方式给消费者带来“不便”的诸多合规流程，同时在用户协议上设置诸多平台免责条款，使得消费者在不知情情况下开户，还要自担资金盗刷、债务负担过重等风险。这种行为不但缺乏基础的反洗钱和反欺诈审查，更难以对申请人既有债务负担、收入稳定性及可持续还款能力进行穿透式审查。在行业普遍选择的联合贷款模式下，相关风险可能传导至众多区域性中小银行，损害金融体系稳定。

海外镜鉴：严格审核、风险隔离与商品限制

在全球范围内，BNPL贷款平台的定位与监管模式仍处于探索阶段。欧美主流平台（如Klarna、Affirm、Afterpay）与中国平台在具体运作上虽略有差异，但本质相似。通常，海外平台主要提供3期或4期的小额免息分期，仅对金额较大或期限较长的分期收取利息。由于免息贷款占比较高，各国对BNPL应适用何种监管标准仍存在一定争议。然而，在整体监管趋严的背景下，多数平台已逐步采取更为审慎的合规与风控框架。

在消费者准入方面，海外平台通常要求提交基本的个人信息，以支持身份验证与信用评估。例如Affirm首次申请时要求提供用户姓名、电子邮件、手机号码、出生日期以及社会安全号码的末四位。对部分用户或高风险交易，可能会要求上传如驾照、身份证等个人身份文件。

与此同时，英国与澳大利亚正在推动相关平台在拓展业务前，必须进行围绕偿债能力的用户适当性检测。此外，Affirm贷款每次购物都需要重新进行身份验证和信用评估，而非像传统银行那样一次性建立账户就可长期使用，Affirm会向申请人手机发送带有独特授权码的短信，以确保是本人使用，并根据当时情况评估授信。

在信贷审核层面，不同平台因其业务类型差异而采取不同的策略。以Klarna为例，消费者在注册时并不需要接受征信调查；当用户实际尝试交易时，Klarna可能会执行一次软性信用查询，以核实用户身份和基本信用状况。相比之下，由于主要提供金额较高、期限较长的分期贷款服务，Affirm的审核流程更为严格。用户首次使用时即需接受实质性的信用评估。同时，Affirm通常在用户确认贷款方案时执行硬性信用查询，该记录将体现在个人信用报告中。在付息分期贷款业务中，多数BNPL平台会根据用户的信用状况实施差异化定价，并对按时还款的用户积累正向信用记录，帮助其在未来获得更低成本的信贷服务。

值得关注的是，一些国家对BNPL贷款监管趋严。澳大利亚自2025年6月起实施新规，要求BNPL服务提供商必须持有该国信贷许可证，并遵守证券与投资委员会监管的现有信贷法律。而德国计划于2026年11月起，要求包括BNPL贷款在内的所有消费者信贷协议在签订前，须执行看齐中型信贷审核标准的强制性信用检查，可能涉及查询Schufa信用评级、提供收入证明以及审查银行对账单等措施。

在信息披露与消费者保护层面，部分欧洲国家监管机构要求BNPL公司遵守更严格的信息披露与消费者保护规则。而美国消费者金融保护局也一直推动BNPL贷款纳入现有信用卡监管框架，以应用《诚实借贷法》的信息披露标准。以清晰、显著的方式向消费者披露贷款详细信息，尤其是贷款成本，构成各家平台在监管压力趋严下的理性选择。

例如，Affirm会在结账页面明确展示APR（年化利率）；Klarna则在进行“免息”营销的同时，必须附加类似“Klarna 的Pay in 3是一项不受监管的信贷协议。借贷金额超出您的支付能力或延迟付款可能会对您的财务状态和获贷能力造成负面的影响”的风险警示。

此外，海外代表性平台的风险防控体系已从消费者端延伸至商户端与产品端。它们对合作商户资质进行经营区域和行业属性等基本审核，对于BNPL贷款支持的商品类别则设立严格“负面清单”。例如，Allegro Pay明确排除军事用品、药品、食品等类别。而Afterpay不支持的商品通常包括虚拟商品（如礼品卡、充值、数字下载）、高风险或受管制商品（如烟草、酒精、武器、彩票、成人内容）以及特定金融服务（如现金贷款、加密货币）等。

与传统信贷不同，BNPL贷款的本质是促进产品从商户向消费者的流通。因此，将风控体系延伸至商户和产品层面，是构建稳健业务的必然要求。通过履行KYS（了解你的商户） KYP（了解你的产品），能够从交易源头控制风险，防止消费信贷资金流入高争议、不合规或存在隐患的领域，建立起贯穿全链条的风控防线。

国内现状：追求“极致便捷”，消费者保护处于洼地

尽管中国互联网平台的BNPL贷款在用户体验的便捷性、流畅性上已位居世界前列，但在消费者权益保护的关键环节，仍存在明显短板。

首先，用户准入审核标准宽松，规则声明流于形式。BNPL平台在开通环节过度依赖合作机构提供的信息，对用户自主提交的材料审核显著简化，统一的简易流程无法实现对不同风险特征借款人的精准识别与差异化定价。在排除在校学生等敏感用户群体方面，平台仅采用“一键承诺”方式要求消费者声明非学生身份，在实际业务中并未建立主动、有效的身份核实机制。用户协议中所谓“声明式风控”，其核心逻辑实为风险免责而非风险预防：一旦出现学生过度借贷等纠纷，平台可依据条款进行抗辩，将责任归咎于用户“未如实遵守规则”。

其次，知情同意形同虚设，演化为“设计性阻碍”。突出表现为：一旦开通，分期选项常被设置为默认且视觉突出，无需身份验证，而一次性付清选项则被淡化、置于次要位置，或是需要额外操作才能切换。同时，开通相关服务的合同文本的可及性与可读性较差，关键条款（如实际利率计算方式、逾期罚息标准、是否上报征信）被隐藏在需要打开的冗长文本中。借款人也无从得知联合贷款模式下与自身发生借贷关系的实际贷款机构。

再次，商户与产品管理缺位，信贷滥用风险积聚。对合作商户的资质审核往往基于其业务量而非风险属性。部分BNPL平台支持高单价电子产品，以及虚拟游戏道具、医美服务，这相当于移除了高冲动性、高争议性消费中本应存在的财务缓冲期，既刺激了非理性消费，也使平台更容易卷入洗钱、欺诈、非法集资等复杂纠纷。

最后，债务监测系统缺失，债务负担危机暗藏。BNPL贷款授信时并未有效核实用户真实收入与就业状况，平台高度依赖内部信用分（如芝麻信用分等），审核过程对用户而言几乎是“隐形”的，与央行征信系统的联动较弱。在并未掌握消费者总负债情况下，每笔看似金额不大的BNPL债务，极易在用户不知不觉中叠加成远超其偿还能力的沉重负担，形成违约风险。

对消费者权益的长期漠视，根植于BNPL贷款当前主流的商业模式——其核心考核指标往往是交易转化率、用户增长与信贷规模，而非消费者理性消费需求的满足以及财务健康度的保障。这实质上将信用风险与认知负担系统性地转移给了消费者。积累的个体财务困境，可能造成系统性金融风险。

规范路径：从“无感负债”走向“有知消费”

推动BNPL贷款行业规范健康发展，根本在于重塑其价值定位：从盲目追求流量变现的“默认套路”，回归到基于消费者真实需求与偿付能力的“可选项”与“增值服务”。这需要监管、行业与平台三方协同，夯实KYC，落实KYS、KYP，构建覆盖业务全链条的治理框架：

第一，夯实全流程风控基础。BNPL贷款提供方严格落实用户身份识别（KYC），首次授信时独立采集并核实相关身份信息，留存相关影印件，并在每次授信时均要做基本的“身份+信用”认证，杜绝“一键授信”。对于联合贷款模式，实行合作机构名单制管理，厘清平台方与资金方各自的风险管理责任。推动消费者在BNPL使用上的正向信用记录累积，实现依据借款人信用水平的差别化贷款定价。

第二，筑牢知情同意防火墙。应通过法规或标准，明确禁止BNPL贷款选项的默认勾选、捆绑搭售或诱导性设计。所有信贷选项必须由用户主动、单独、明确确认。同时，以醒目方式（如在支付页面独立区域）披露贷款机构、贷款总成本，包括APR、每期还款额、总费用及可能产生的逾期后果，保障消费者的知情权与选择权。

第三，构建债务监测与管理系统。亟须在监管指导下，依托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信用信息共享平台，完善行业性的BNPL债务信息共享机制，推动与央行征信系统的对接。运用技术手段，对识别出的多头借贷、短期高频借贷等高风险行为进行预警和干预，对于累计借贷金额达到一定阈值的用户，要求提供收入证明等补充材料。

第四，推行商户与商品负面清单管理。对经营高风险商品或投诉率高的入驻商户采取限制措施，同时从行业层面制定并动态更新BNPL服务禁用或限用的商品与服务类别清单（如虚拟货币、投资理财产品、非处方药品、高价奢侈品等），探索适宜BNPL市场的KYS与KYP机制。

第五，建立健全消费者纾困机制。鼓励BNPL平台与金融机构合作，为确实陷入还款困境的消费者提供债务重组、延期还款等可行解决方案。这不仅是履行社会责任的表现，也是维护行业长期声誉、避免系统性风险累积的必要之举。

金融创新的归宿应是服务实体经济、便利百姓生活。唯有坚守“科技向善”和“金融为民”的初心，在追求商业效率与落实风险防控、保护消费者权益之间取得坚实平衡，BNPL才能真正释放其促进消费升级的正面价值，而不是演变为透支社会未来信用与危害金融稳定的隐形枷锁。

（作者为内蒙古大学经济管理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