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大海之上,盖娅永生”,这是陈楸帆赠我《刹海》的签名。这句话令我联想起生态女性主义研究者卡洛琳·麦茜特在其著作《自然之死》里提及的大地之母:在16世纪以前,自然,尤其是地球,是孕育万物的母亲,是有机宇宙的中心。她被大气化学家詹姆斯·拉夫洛克命名为“盖娅”。
然而随着机械与科技一步步渗透人类的生活,曾经被众生仰慕的盖娅,被刀锯砍掉肢体,被钻井凿穿内脏,被五花八门的废气阻塞呼吸道。自然就是这样一步步被边缘化,成为以人类为中心的社会他者。我们生而为人似乎无法感受这一现象的荒谬与盖娅之痛,那么陈楸帆便通过科幻文学的叙事,来打通人与自然的感觉,让读者通过《刹海》深入到自然内心,同喜同悲。而这一次的自然之母,是海洋。
《刹海》的故事主要发生在翡翠岛,一个位于南印度洋、靠近马尔代夫群岛、面对拉卡代夫海的人工岛屿。由于海平面上升,马尔代夫1190座珊瑚岛中95%已被淹没或无法居住,翡翠岛便被打造为“未来生态城市的典范”。
作为一个在香港海滨生活的创作者,我也经常在小说里植入人工岛的元素,毕竟填海造岛是这些年备受关注且褒贬不一的城市发展方式。但那往往只是一个故事背景。然而陈楸帆事无巨细地将这样未来岛屿在小说里搭建了出来,极具野心:贝壳菌类鲸鱼脊背一样的建筑,硅铁巨树,蝠鲼状的无人电动接驳车,黑鲛似的航船。当大自然的浪漫诡谲被封印在科技工业,陆地也可漂浮,海平面也被控制——这想象看起来有多浪漫,便有多残酷。毕竟在陈楸帆的故事里,万物都是有痛觉的,包括海。
小说以多线叙事展开,纷繁人物登场,并以三位女性角色为主:作为第42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42)特邀观察员前往翡翠岛的年轻女孩新星,看似对环保充满热情实则只是想借机在翡翠岛寻找外公的记忆;作为环保偶像的米米,在公众面前极具感染力,实际上为了环保理想已经身患重病,身体与意识分裂,却依然持续被资本利用;翡翠岛代理市长拉娲·辛格,锡克族女性,表面上推动翡翠岛的“可持续”理念,实则服务于资本与权力体系。
尽管三位女性在故事的开端或毫无关联、或立场对立,但随着个人危机与生态危机逐渐交织,三者的命运也如三条河流最终汇入到同一片海。正如生态女性主义所坚信的那样,自然和女性拥有天然且重要的关联。
在以人类为中心的父权制占主导的社会里,自然和女性都一样被边缘化成为他者。因为,在以人类为中心的社会里,人类自以为有意识控制所处的世界,因此优于自然,且对自然的统治是合理的——这也正是生态女性主义哲学家凯伦·沃伦所抨击的。如何打破这样的统治逻辑?不是像新星那样对大环境冷漠而“躺平”,也不是像拉娲那样成为资本的帮凶进一步剥削自然,更不可以像米米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利用被剥削。唯有三位女性的力量凝聚在一起,并同时理解自然,感受自然,摒弃对自然的压制、反抗,承认自然力量的伟大及不可预测,才能成功化解那场几乎毁灭翡翠岛的海啸危机。
当然,除了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我更欣赏陈楸帆在《刹海》里的科幻巧思。他创造了一些充满黑色幽默的科技产品。例如“鞘”(Kosha),一种精英阶层才能负担得起的嵌合脑波驱动的可编程超构材料(metamaterial)皮肤。这样的皮肤不断优化人类的生存技能,例如可以让人像“水下滑翔机般,通过精细调节进排水及重心,以达到像鱼类般在水中自由控制姿态、方向与深度的效果”,甚至作为一种媒介,突破人类语言的边界,将各种感受直接转译给主人。这种皮肤的存在,也彰显着人类对于科技改造力的崇拜已经达到一种异化的高度,不再满足于改造海洋、陆地、植物、动物,甚至连人类自己都不放过。我不禁感到恐慌,在未来世界,当科技无所不在,是否世界将再次转变,成为以“科技”为中心的社会?如此,那么是否连同人类,也要被驱逐成为他者,被虚拟的物种所统治?我想,这是《刹海》带给我的新一重深思。
《刹海》不仅是一部极具野心、充满巧思、信息量超大的科幻小说,更是一场关于女性与自然、科技与人性交织的寓言。陈楸帆以翡翠岛之上的种种荒谬为镜,映照出我们这个时代对生态的焦虑及科技的狂热,提醒我们:自然的叹息不仅只是盖娅的痛,亦是全人类的痛;而在自以为是的科技耀光下,亦藏着值得警惕的异化阴影。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程皎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