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镇江米芾书法公园
一
中国书坛上米芾是神一般的存在,和苏轼、黄庭坚、蔡襄并称“宋四家”。
米芾36岁时生母去世,他扶柩将母亲与父亲合葬于镇江黄鹤山。初到镇江时,他寄居在北固山上的甘露寺里,方丈仲宣借给他几间房子住。他要在此做居士,实际上意在寺里珍藏的晋唐壁画,那是唐代灭佛时李德裕收藏在那里的。米芾一边看壁画一边临摹,还以假代真偷换了几幅,这是他的故技,一生中用过多次了。
米芾把暂住甘露寺的消息告诉各位朋友,蒋之奇寄来一诗,说:“京尘汩没兴如何?归棹翩翩返薜萝。尽室生涯寄京口,满床图籍锁岩阿。六朝人物东流尽,千古江河北固多。为借文殊方丈地,中间容个病维摩。”一般都以为“千古江山”的说法出于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其实蒋之奇才应该是“千古江山”的首发者。米芾把这首诗写成了帖,还根据这首诗为所居之处取名“净名斋”。
净名斋是米芾见诸史册的第一个斋号。他对此处非常满意,自称“吾斋在万井之中,半天之上,乃右卷而一揖焉。此其所以得山川之多,而甲天下之胜也”。他在此丁忧27个月,完成了许多佳作,其中最精彩的有《研山铭》《相从帖》《张季明帖》等,并开始了《宝章待访录》的写作。
净名斋留给米芾的印象非常深,以致他后来到涟水军(北宋设置的军事型行政区划)任上时,有位朋友要从涟水到镇江去,他动了思乡之情,便根据记忆画了《净名斋图记》。这是一个长卷,文、书、画可谓三绝:“带江万里,十郡百邑,缭山为城,临流为隍者,惟吾丹徒……”题画的书法一气呵成。该长卷一直被他收藏在家中。靖康之岁,其子米友仁从京城仓皇南奔,先到溧阳,后抵临安。在七宝山的仁王院里,在别人家里见到一卷破纸,打开一看,居然是米芾的《净名斋图记》,但已被人践踏蹂躏,霉湿残破而有缺损了。他展开反复观看,感慨万分,在帖后加了题跋,记述了自己前一段的逃难经历,但因囊中羞涩,无钱收下,只得看着它再度流失。如今《净名斋图记》的原迹已不知去向,只有复刻本存世。
米芾《净名斋记》(部分)
二
米芾长期借住在甘露寺里,因僧俗两家诸多不便,便开始营造自己的住宅。他在北固山西南处看中了一块地,用一块研石换得了地,建了房子居住。新居依山近寺面江,他相当满意,自题“天开海岳”四个字,称其为“海岳庵”,把自己历年收集的字画、古玩和石头都陈放进去,并以“海岳”自号。后来,许多经世名作在这座风景优美的宅子里诞生。
米芾建房上了瘾,接二连三地在镇江城里城外建宅子,于是先后有了净名斋、西海岳庵、东海岳庵、西山书院和山林堂等,有主屋、书斋、别墅,各有用途。
元符三年(1100年),米芾从涟水回到镇江,等待朝廷新的任命,没想到一场突发的大火吞噬了一切,把北固山烧成了焦土,把甘露寺烧成了白地。所幸,大火虽然烧毁了殿宇、烧坏了菩萨、烧掉了壁画,却放过了近在咫尺的卫公塔和左近的海岳庵。
事后,他专门为此事而写了一篇《甘露寺》并序,不言悲痛,却表庆幸——
甘露寺壁有张僧繇“四菩萨”、吴道子“行脚僧”。元符末,一旦为火所焚,六朝遗物扫地。李卫公祠手植桧亦焚荡。寺故重重金碧,参差多景,楼面山背江,为天下甲观,五城十二楼,不过也。今所存唯卫公鎗塔、米老庵三间。作诗悼之云:“色改重重抅,春归户户岚。槎浮龙委骨,画失兽遗耽。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栢梁终厌胜,会副越人谈。”
米芾《甘露帖》
卫公塔和海岳庵能够躲过焚劫,道理很简单:因为它不在火灾线上,是一种“东塔西殿”的格局。甘露寺在山顶之上,卫公塔偏在寺下东部,又是生铁铸的,不怕火烧。而海岳庵则位于北固山下,当然更烧不着。不过,位于甘露寺里的净名斋却是玉石皆焚,变为焦土了,不知里面有多少历代名画被烧,米芾没有列出清单来。
米芾把这首诗书在了甘露寺的焦壁上。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了一件事:有人在他诗中的“塔”前添了一个“爷”字,在“庵”前添了一个“娘”字,这样就读成了“神护卫公爷塔,天留米老娘庵”,这分明是轻薄子弟在讽刺他老娘是乳母的低贱出身。米芾见此恶作剧,当即大骂,但又不知这个好事者是谁。
想必这好事者是个聪明人,有可能听到了米芾的大骂,第三天他竟然又在“塔”和“庵”下各添了“飒”和“糟”二字。这样就成了“神护卫公爷塔飒,天留米老娘庵糟”。在北宋的俚语中,“塔飒”是“塌飒”或“塌撒”的异读,意思是拙劣、差劲。而“庵糟”等于是“腌臜”的异读,意思是肮脏或不洁,都是在骂米芾的老娘。
海岳庵虽然幸免于难,但经过烟熏火燎,周边全是残墙破瓦,焦壁断柱,已经不能再住了,米芾只能迁居。
米芾画作《云起楼图》
三
崇宁元年(1102年),米芾的非生母去世,她是米老太爷的正室、米芾的大妈。米芾从汴梁辞官,再度归乡丁忧。其间,他在北固山以东看中了一块地,建了一处房屋,也命名为海岳庵,因为两庵一西一东,所以就把后一座称为东海岳庵。米芾为它题诗:“我居为江山,亦不为像法。劫火色相空,未觉眼界乏。屹然留西庵,使我老境惬。卫公精爽在,千古对岌嶪。公来不可作,登临浩相接。”
米芾很喜爱这处住所,又把“天开海岳”匾悬挂在庵前。
但对东海岳庵进行最为详尽的描写以及最为准确描绘的还是米友仁,当米芾去世、靖康劫难之后,他再度来到镇江,重返故居,在感慨万分之际,作了一幅长卷画。就是这幅画,在中国绘画史上引起了一个近千年的误会,人们将这幅画称为《潇湘奇观图》,其实是大谬,它真正的名称应该是《海岳庵图》。证据是米友仁在画上题有长长的文字:“此卷乃庵上所见,大抵山水奇观,变态万层,多在晨晴晦雨间,世人鲜复知此。余生平熟潇湘奇观,每于登临佳处,辄复写其真趣成长卷以悦目……”
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局部)
明明题跋中有“此卷乃庵上所见”,后人读到之后的“潇湘奇观”,便误以为米友仁所画的就是潇湘奇观了。其实米友仁所画的根本不是潇湘的山川,而是镇江的烟云群山,是他在自己家海岳庵中南望时所见的实景。到了元代,这幅画被倪云林收藏,他的记录也是《海岳庵图》。
甘露寺被毁,多景楼也被焚,此楼本是山上寺中的名胜,始建于唐代李德裕,取他的诗句“多景悬窗牖”来名楼。米芾在净名斋和西海岳庵中居住时,经常到楼上来看经书画,也会与朋友登临吟会。现在他又到这座令他无限伤感、无限追怀的楼的旧址上凭吊,江山依旧,然则人已老、楼无存。
寺中的方丈已不是仲宣了,见到米芾前来招呼。新的寺院在逐渐修建中,如果筹得的善款充足,方丈想重建多景楼,请米芾为那座尚在蓝图之中的楼题留墨迹。米芾欣然答应,当即提笔书写了一首《多景楼诗》:“华胥兜率梦曾游,天下江山第一楼。冉冉明廷万灵入,迢迢溟海六鳌愁。指分坱圠方舆露,顶矗昭回列纬浮。衲子来时多泛钵,汉星归未觉经牛。云移怒翼搏千里,气霁刚风御九秋。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州。”写毕,又在书法之后加题了“多景楼”三个字,并加注说:“多景楼。禅师有建楼之意,故书。”
镇江本来被梁武帝称为“天下第一江山”,从此,多景楼又得了“天下江山第一楼”的美誉。
然而,或许是因为筹款不到,或许是因为时局艰难,或许是因为不久之后徽宗笃信道教,令天下的佛寺都改为宫观,这座多景楼在北宋之年始终没能建起来。接下去就是靖康之难,兵荒马乱,直到南宋时才建成,这时距楼毁之年已经过去100多年了。
米芾《多景楼诗帖》(局部)
《多景楼诗帖》是米芾在书艺炉火纯青时写的,字里行间淋漓酣畅、汪洋恣肆,如同东坡所言,风樯阵马,如以快剑斩蒲苇。它现在是上海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也是米芾存世的三幅大字帖之一。
米芾晚年交了好运,经好友蔡京介绍结识了宋徽宗,被任命为皇家的画学博士和书学博士,然而,不久因他的不谙世事而被外放到淮阳军。他56岁去世,由儿子米友仁扶柩回乡,在润州安葬,就此融入了他一生所作的南山烟雨之中。
黄公望非常推崇米芾,特意来镇江,登上北固山,瞻仰米芾故宅。董其昌也特意在北固山下泛舟,作画追忆米芾。他评论道:“吾尝评米书,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东坡之上。即米颠书自率更得之,晚年一变,有冰寒于水之奇。”
就书风的开宗立派和对后世的巨大影响来看,米芾得到这一夸赞是毫无愧怍的。他确实位于中国书法的最前列,能与钟、王、颜、欧比肩,他书法中所体现出的那种沉着痛快、硬朗和快节奏超越了时代,代表着一种高昂进取的精神世界。
位于镇江南山鹤林寺附近的米芾墓
原标题:《米芾曾建房上瘾,许多佳作与宅子有关 | 王川》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来源:作者:王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