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母的环城北路寓所,大屏幕电视循环播放着“九·三”阅兵仪式。天安门广场上,身着蓝白衣衫的青年学子们深情高歌:“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作者父母。
在那个悲惨的时候,我们的父母长辈们在楚门又经历了什么呢?我努力搜寻着,捡拾着,拼接起一张张从时空隧道里滑落散开的记忆碎片。
丰子恺说,“走了五省,经过大小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我的故乡楚门在日本鬼子铁蹄踏进之前,也是个“安乐之乡”。有诗曾咏楚门“水绕城兮城傍山,环山环海又环川”。楚门西横青山,东绕绿水,十字老街将楚门划为规整的东西南北。西青山就像船体,楚门街犹如船上的帆篷,楚门这座“船城”在历史的长河中扬帆远航。楚门是个半岛,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北有横山岭横亘,南有东海相拥,冬天没有极寒天气,零下的气温极少;夏天,没有酷暑天气,三十多度的气温不多。来自四乡八岙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楚门。披山洋、大陈洋、洞头洋的渔货直供楚门,透新鲜的带鱼、黄鱼、鲳鱼成为楚门人饭桌上的家常菜;乐清湾的青蟹、望潮、泥螺等泥涂小海鲜常在楚门人舌尖回味;文旦、柑橘等各类水果更是在楚门人房前屋后飘香。玉环山薯丝有名,“薯丝挑雪上乌船”,楚门是粮食产区,楚门片每户有养鸡养鸭的习惯,楚门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鸡鸭蛋产区,所产的蛋不但供应温州瑞安的远东蛋粉厂,还远销其他各地。楚门是个有田可耕,有地可种,有盐可晒,有鱼可捕,温润宜人,物资丰饶的鱼米之乡,“安乐之乡”。张先生经营楚门小南门公升森记蛋行,因业务关系,几乎走遍全国各地。他说,走过大半个中国,还是楚门最好。大舅公后来在京城大学教书,他的父亲宁可睡在楚门东门头河水上涨淹过床脚的旧囥床上,卧听东门桥头过往船桨的欸乃声,安枕东桥的水月入梦,也不愿跟儿子到京城去。但楚门人的这份安乐,随着日本鬼子铁蹄的踏入,戛然而止。
《玉环厅志》中的楚门所图。
86岁的父亲回首往事,炯炯的眼睛满含了激愤。他似穿越历史隧道,回到八十年前,重温抗日烽火掠过楚门时他6岁那年的逃亡之路。我正襟危坐,听父亲讲那过去的事情。
1945年5月2日下半夜的楚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王家小台门上的楹联“造家庭福,具世界观”泛着无声的冷光。突然,小台门外面响起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惊恐地说,“日本人来了!”祖母惊醒了,说,“日本人来了,快逃!”她马上给时年6岁的父亲穿上衣服。年幼的父亲从睡梦中醒来,吓得簌簌发抖。父亲回忆这一场景,依然心有余悸,刻骨铭心的恐惧让他在过了八十年后仍记忆犹新。
祖父祖母带着父亲从王家里后门逃出来后,怕碰上鬼子,不敢走大街,就折向父亲大伯家的小门边,经过后道地,往北绕过一空地,就一直在黑漆漆的小巷子里摸黑穿行,最后来到龙王庙后的北门河边。北门埠头吊着祖父的一条小船,船是祖父当年养鸭后留下的。往船上搬上行军床后,祖父祖母让父亲躺在舱里,不要说话,怕暴露目标。而祖父祖母各人一支桨,在黎明前的暗夜里紧摇密摇起来。“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一切,远处山边传来猪的“吱吱”叫声,打破了这黎明前死一般的沉寂,是哪户小农家把家里可能唯一的财产带着走上逃亡路了。
联想到以前在课堂里教过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牲畜林》,文中讲到在德国鬼子扫荡的日子里,树林里像集市一般热闹非凡,有赶母牛和小牛的,有牵山羊的,有抱大鹅的,更有带家兔的,主人公朱阿想跑回村里救出他在世上唯一的财产“花大姐”(奶牛),结果遇上德国鬼子。课堂里的同学读出了其中的幽默,为之忍俊不禁,笑声一波又一波,但微笑背后含泪的辛酸却少有人懂。父亲逃难时所见的情景与《牲畜林》里的某个场景有似曾相识之感。
小船在祖父祖母的通力协作之下,经过塘垟、天马山、中央河,后横转到拔渡程。拔渡程住着父亲堂兄善恒奶娘家,祖父祖母就弃船上岸投靠人家。奶娘家住的是农村平屋,泥地。后半夜,父亲躺在行军床上,祖父祖母坐在行军床沿过夜。鸡的鸣叫开启了新的一天。祖父祖母从农家买来鸡蛋放锅里煎,一时油温太高,火苗上窜,祖父祖母齐声喊道,把锅盖盖上去。年幼的父亲无事可做,沿河边折柳玩耍。可是,没吃上一顿安生饭,紧接着传来消息,战争的烽火又要烧到城外,拔渡程也不安全,日本鬼子又要来了。真可谓“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往东,往哪里逃?往山边逃,于是逃到小竹岗李学根家。李学根与祖父是养鸽子的朋友,他家的半间床倒可以住下父亲一家三口。可是床还没睡热,心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又有消息疾驰而来,小竹岗也不安全,因为小竹岗在路口。真是仓皇逃难时,哪里都不是安全岛。无奈之下,只能逃到山的更深处——垟根。垟根住有父亲大舅舅的同学王道林家。
谁知,各路逃难人马心有灵犀都想到同一个点子上。父亲的外婆家,及后来成为父亲妹夫的大姑丈家,几支逃难大军齐聚王道林家,大家就像约好了到垟根会师一样,一时间王道林家热闹非凡。道林家旁边种有竹林,逃难的孩子们没有玩具,就砍了筻竹做成炮杖棍,摘了朴树子当子弹,子弹打完了,用草纸捏成团继续打。苏联作家瓦西里耶夫在《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说过一句名言,战争让女人走开,因为战争的残酷和血腥与女人的温柔善良格格不入。其实,战争也应该让孩子走开,因为童年纯真的世界里留下的创伤可能要用一辈子疗治。
在垟根的那些天,父亲的小舅舅每天爬到垟根岭头,看日本鬼子是否撤走。好些天后,从城里传来消息,说日本鬼子撤走了。
回家的路从垟根先经过扫帚山。扫帚山的山脚乱坟很多,阴森恐怖。转到徐斗河边,又见杨柳依依。沿路的同善塘水唱着永恒的歌,流向大海。天地永恒,但山河破碎。
回家后,知道死在日寇刺刀下的有十几人,父亲的堂叔王洪芳被日寇戳了十八刀,遍体鳞伤,血流满地,幸好抢救及时,捡回一命。父亲还听说,楚门沦陷时,鬼子焚烧了三角眼最好的一幢洋房,三角眼变成一片火海。
日本鬼子侵略楚门主要有两次。另一次,父亲跟随祖父祖母投奔密溪山里的毛定言家。父亲的一姑妈嫁在山外张韩家,山外张韩家与山里毛家是亲戚,转折亲,变成大家都是亲戚。毛定言的儿子在楚门读书,因学吹洋号吐血,祖父曾煎中药给他吃。山里的毛家是个大庄园,后壁山种着大片竹林,后山有海。毛家有人到后山海边打大雁去了。住了一两天,大家又开始胆战心惊,日本鬼子可能从后山的海边摸上来,祖父祖母带上父亲又走上逃亡路……
最为惊奇的是,住在楚门北大街现年90岁的陈士生老师,他曾亲眼见过日本鬼子。一天清晨,早起的陈老师像往常一样打开家门,只见鬼子端着步枪,枪上安着明晃晃的刺刀。日本鬼子就跟电视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鬼子用穿着马靴的皮鞋脚一脚踢开对门的店铺门板,入内抢劫,抢劫一空后把大便放入糖缸。陈老师怒睁圆目:真是畜生!年少的陈老师把门偷偷关上,尔后跟随家人伺机从北门经过童家,沿小河边,通过东门河上的简易便桥(今济理桥位置稍南处)到小桥头,然后沿着山头岭走小竹岗边过,逃到小竹岗岭头。家里只留下年迈的爷爷。听说日本人对佛很敬仰,逃不动的爷爷穿了华清法师送他的佛袍在阁楼上躲避了几天。大家都不敢走大路,不敢走东门头桥,都从东门外的便桥上往城外逃。另一次夜里,天下大雪,路滑,逃难的人又多,大家纷纷滑倒。后来叶祈平的爷爷把两条被子铺到桥上,大家才安全过桥。过桥后从三官堂后趁田路可以走,这样就安全多了。
侵入楚门之前,日本鬼子的飞机在楚门扔过多次炸弹。今年92岁的小舅公李禾青清晰地记得,他在东方小学读书时逃空袭的经过。日本鬼子的飞机从山外张经金鸡岭沿山后浦的山岙门直插过来,飞得很低,黑压压的,最后在楚门上空盘旋。小舅公拼命逃,来不及逃远,只逃到东门桥头外到永真堂田中央的一家农户家中,无处藏身,就钻到农户家的吃饭桌下。飞机上的机枪往地面扫射,发出“咯咯咯”的狂啸,扔下的炸弹发出一声声震天巨响。鬼子的一枚炸弹扔到了与东方小学连着的育婴堂天井里,育婴堂的房子倒塌;另两枚炸弹没有扔中目标,落在东方小学前的河里。逃难回来,小舅公看到满眼的死鱼死虾浮在水面上,这些死鱼死虾好像向苍天发出无声的控诉;而东方小学围墙外面剩下的半壁残垣,好像是刺向鬼子恶行的有力证据。
这天,鬼子的炸弹扔下来,同和南货店的房子被炸毁,东家王明山被炸死……
鬼子的空袭接连不断。另一次,鬼子的飞机又来了,小舅公逃到沙河对面的杨梅山上,坐到杨梅树下看空袭。鬼子的飞机在天空盘旋,插下来时发出“轰轰”的声响,旋即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搜寻地面目标。由于飞得太近,机身上的红色膏药旗依稀可见。飞机扔炸弹时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死亡的洋号吹起;炸弹扔下来后震耳欲聋……
逃难的日子,夜夜睡不安生。一听说日本鬼子从陡门头上岸,大家就都往东门头逃;一听说日本鬼子从花岩浦上岸,大家就都往北面的三眼斗门逃。听到外面逃乱的声音,小舅公就马上爬起来跟着逃。逃难的大军点着星星点点的灯笼,往城外踏上求生的道路。外祖母缠有一双三寸金莲,行动不便,怕城门关了逃不出去,在日本鬼子打进来之前提早住到东门城外的永真堂。
楚门街人心惶惶,不得安生。有个大荆人在楚门西门卖白炭,一天夜里,大荆人家里倒白炭,因白炭太过干燥,发出“铃铃啷啷”的声音,西门的人以为日本鬼子的枪响了,一时一传十十传百,西门大半条街的人逃得精光。真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日本鬼子侵入楚门,放在东门头的曾外祖母家道地里烧饭,把抢来的箱柜敲碎了当柴烧。鬼子的一挺机枪架在曾外祖母家的围墙上,另一挺机枪架在童家楼上的窗上,这样既可以两面夹击东门头桥及三官堂一带,又可以封锁三官堂后的人家及开阔地,以及从塘垟过来的人和便桥上过来的人。日本鬼子刺刀乱戳,枪乱打,店家好吃的东西被一抢而光。鬼子退走后,曾外祖母家一地狼藉,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更令人气愤的是,鬼子把大便拉在饭篮里。
想了解更多有关日本鬼子侵略楚门的暴行,我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专访了元良堂伯。夕阳红山庄的树木,经秋渐染霜色,岭上空气清新,鸟儿啁啾。堂伯门前的楹联“半岭红楼入画,一山绿树铺茵”,红底鎏金的篆字给堂伯的榴花轩增添了几多文化底蕴。我在榴花轩听堂伯讲抗战时发生的故事。
日本鬼子在玉环扔炸弹,堂伯仍在玉环简师读书。日本鬼子在夜里打进来后,玉城的同学都逃回家了,港北的十几个同学在教导主任——一外地老师——的带领下,经芦岙逃到港北。在琛浦渡头刚一上岸,就看到城里的群众纷纷往外逃;再走近点,看到日本鬼子明晃晃的刺刀在楚门城门洞上方闪亮。到处都站满了日本鬼子的岗哨,家是回不去了。家住乡下的同学都回家了,剩下的几个楚门同学马上插到大山头后壁山,逃到吕祖殿旁边的村民家中。同为患难中的同胞,这户人家非常好,收留了他们,烧饭给他们吃,让他们把学生装脱下来换上便装,这样不至于太触目。住了几天后,日本鬼子从楚门退出,堂伯站到大山头居高临下偷偷地看,又怕日本鬼子摸上来。只见日本鬼子排好队,骑上马,从琛浦渡头乘船退回去。后来玉环简师搬到济理堂继续上课。
叙述中,96岁的堂伯太过激动,假牙几次掉出,堂伯用手推进去后继续讲那过去的事情。
另有一次,堂伯全家逃到拔渡程。闲来无事,堂伯就爬到天马山山上看军队打日本鬼子。县长以定邦穿着篮球鞋,拄着文明棍,旁边跟着王咏樵,后面带着大队人马从天马山经过。打楚门街时,以定邦的自卫队从东门桥头堡挺进,护航教导大队的李庆祥带人准备从三眼斗门城楼冲入,从西门挺进……
日本鬼子撤退后,堂伯回到楚门城里。堂伯看到他的祖父放在大当里的几箩筐古董,由于来不及运出去,被日本鬼子砸得粉碎……
今年92岁的耿秉湘老师记得日本鬼子打进来时,他的母亲刚生了小妹,父亲在家陪着母亲,家里的其他人都逃到密溪山里去了。日本鬼子闯进耿家,扇他父亲耳光……
记忆的碎片不断涌现。2025年重阳节的晴空下,我们退休教师来到密溪山里登高望远,山里的老人们坐在长廊里曝背谈天,怡然自得。走在我旁边的83岁的林善明老师告诉我,当年逃难时,他的母亲背着他挎着包袱,在山间小路拼命逃跑。母亲和背上的孩子逃出来了,手上的包袱在慌乱中不知什么时候逃丢了。
有关楚门抗战历史的碎片不断被拼接连缀,逐渐形成清晰的画面。
丰子恺说,“世间竟有以侵略为事以杀人为业的暴徒,我很想剥开他们的心来看看,是虎的?还是狼的?”日本鬼子给楚门以至整个玉环人民造成的人员伤亡及财产损失,《今日玉环》在纪念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特刊上有过详细的统计。
如今,抗战的烟云早已消弭,但战争留下的阴影,在一代人心中无法抹去。重温历史,可以让我们长记和平来之不易。
八十年过去,楚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北门河边的龙王庙早已被拆除,北门河上,祖父祖母摇过逃难小船的埠头,如今立着飞檐翘角的廊桥;当年雪天逃命的那座便桥,早已化作楚门一中学子每日走过的济理桥;当年逃难时用脚量过的龙溪十里板袋坑,如今变成平坦的盘山公路。当年在大山深处的垟根如今成了著名的文旦之乡,一方青山养育了勤劳智慧的垟根人民,当地几乎家家造起小别墅。
经历过苦难的父亲经常由衷地感叹,现在的日子真好!(潮新闻 王秋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