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津日报)
转自:天津日报
日子入了冬,便仿佛一位热闹的友人忽然沉静下来,敛起了眉飞色舞的喧嚣,只余下一双含着笑意的、清清亮亮的眼睛望着你。这冬日的香气,头一遭,竟不是“闻”出来的,而是“看”出来的。那是一种干干净净的、带着微光的味道。
你且看那早晨的窗玻璃,水汽凝成了一片密密的、茸茸的白霜。凑近了看,竟是一片片微缩的森林,有枝叶,有羽毛,有说不清名目的、玲珑剔透的冰花。太阳懒懒地探出头来,光线是淡金色的,斜斜地切过来,这冰霜的森林便渐渐融了,化成一颗颗极小的水珠,颤巍巍地、羞怯地聚拢,又恋恋地、迟迟疑疑地滑下一道曲折的痕。这痕,在光里亮晶晶的,像一道无声的叹息,又像一句未完的诗。这光与冰交错的、清冽冽的、带着凉意的微甜,便是日子在冬日里呵出的第一口香气了。
若说这香气是视觉的,那接下来的,便是属于听觉的了。冬天的风,性子是烈的,不像春风那般黏人,也不像夏风那般温暾。它“呼”的一下从巷子口灌进来,是干爽爽、硬邦邦的。这风掠过枯了的槐树枝,发出“呜呜”的哨音;刮过人家的屋檐,卷起几片残叶,那叶子在地上“沙沙”地擦着,一路小跑,像是赶着去赴一个什么古老的约会。这声音里,便带着一种凛冽的、空旷的香气。你仿佛能从中望到远方雪山的脊梁,感受到封冻的河床下,那仍在暗暗涌动的、沉睡的力。这风,把天地间一切的芜杂都吹散了,只留下最本质的线条,像一幅宋人的水墨,留白处,满是余香。
自然,冬日里也少不了那暖老温贫的、实实在在的香气,这便轮到嗅觉登场了。傍晚时分,巷口那卖烤红薯的炉子,便是冬日里最温暖的物事之一。那焦煳的皮壳下,金黄的、软糯的瓤儿,捧在手里,是一团敦实的、烫手的热。那股子甜香是醇厚的,不加任何矫饰的,混在清冷的空气里,像一句朴素的承诺,直往人心里钻。这香气,与寻常饭菜的油烟不同,它更蛮横,也更亲切,仿佛能把一整个冬天的寒气都从骨头缝里给逼出来。这让我想起明人《菜根谭》里的句子,“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这烤红薯的香,看似浓烈,实则也是一种“淡”,因为它淡去了所有花巧,只剩下食物与火最本真的、救赎般的甘甜。
夜再深些,若是逢着落雪,便又是另一重境界了。雪是下不出声音来的,但它落下的姿态,却仿佛带着一种浩大的、无声的喧哗。它静静地覆盖了屋瓦,覆盖了街道,世间万物都在这覆盖下变得温顺、圆融。你若推开窗,那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清润的、空灵的寒香,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融化的薄荷糖。这香气,能涤荡人的肺腑,也能澄澈人的心神。这时候,最宜拥炉读书,或是与一二好友,煮一壶酽茶。茶烟袅袅地升起来,与窗外无声的雪幕对望着。那茶香是内敛的,在暖室里盘旋,与书的墨香、雪的清寒交织在一起,日子便在这交织中,显露出它最沉静、最安详的底子来。
宋代诗人萧泰来有诗写梅花,“知心惟有月”,但我觉得,梅花是冬天的知己,而这冬日的种种香气,又何尝不是日子的知己呢?春花秋月固然是好,但有时候它们的香气太盛、太满,反倒把日子本身的味道给掩盖了。唯有冬天,它删繁就简,让日子褪去了所有华丽的包装,显露出它素朴的、内核的芬芳。这芬芳,是光与影的清甜,是风与雪的凛冽,是火与食物的温暖,也是书与茶的沉静。
原来,日子并非无香,只是我们的步履太匆匆,心神太满,便把那灵敏的嗅觉给蒙蔽了。须得等到这样一个冬天,万物沉寂,心也跟着沉静下来,方能从那一派清寒与温暖的交融里,细细辨出日子深处,那一缕不绝如缕的、本真的香气来。 题图摄影: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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