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语言优美,情感丰盈,意象新鲜,但有时晦涩难解。从阅读角度看,“晦涩”是现代诗最明显的特征之一。然而,这晦涩无论是源于特定的表现方式,抑或对诗之新奇的追求,还是对“何以为诗”的定位,一首好诗不可能仅表现在晦涩,而必须值得深入阅读,让读者在认知与想象的主动参与中,发现晦涩中那复杂的诗意,充裕的内涵。
“诗人读诗”栏目邀请几位诗人,每周细读一首现代诗。这样的细读是一种演示,更是一种邀请,各位读者可以从中看到品味现代诗的一些方法及其自由性,进而展开自己对现代诗的创造性阅读。
第十八期,我们邀请诗人蓝蓝,和我们一起赏析保尔·艾吕雅的诗,《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撰文 | 蓝蓝
保尔·艾吕雅(1895—1952),法国二十世纪伟大的抒情诗人,超现实主义运动奠基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以诗歌为武器,痛斥战争。出版诗集数十种,主要有《和平咏》《畅言集》《礼赞集》《诗与真理》《和平的面目》等。
本期诗歌
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作者:保尔·艾吕雅
译者:飞白
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一场风暴占满了谷
一条鱼占满了河
我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
整个世界好让我们躲藏
日日夜夜好让我们互相了解
为了在你的眼睛里不再看到别的
只看到我对你的想象
只看到你的形象中的世界
还有你眼帘控制的日日夜夜
诗歌细读
诗歌中有一个特别的也是最基本的修辞手法,叫隐喻。因为它的存在,诗人能通过语言将万事万物、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形成最不可思议的感觉或思想的呈现,而且你会觉得它很合理,情感逻辑不但奇特,也能轻而易举地打动读者。哪怕现实生活中最荒诞、最痴人说梦的事情,经由诗歌隐喻的表达,你会觉得,没错儿,就是这样,你完全能感受到和诗人同样的体验。
坠入爱河的人,犹如发高烧般,能激发出平生前所未有的激情,似乎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心中只有恋人的存在。他什么都不再看见,除了心中的爱人;什么都听不到,除了爱人的声音。他已不再是他自己,他渴望变成他爱的那个人,与TA融为一体。他所有的愿望都已消失,只剩下一个愿望——“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这样疯狂的热恋,怎么说呢?就像一场风暴充满了山谷,在诗人的心身中激荡。膨胀得就像一条巨鱼占满了一条河,那条河盛不下它就像诗人的心身盛不下澎湃的爱情——宛如爱要溢满、冲出他的四肢和胸膛。
第一节诗尽管只有三行,却已经把诗人身处爱情的感受全然写了出来。我们应该能注意到,在“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这一句之后,他并没有继续写爱如何如何,反而开始写风暴与山谷、鱼和河流,并且中间没有“像”“仿佛”这样的词提示读者三句诗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因此,有些读者可能会觉得突兀,怎么写爱情,写着写着跳到别处去了?在这里必须提一下,这就是前面我们讲到的“隐喻”。明确的比喻大家不陌生,而且明白易懂,譬如“你的眉毛像弯月、你的思想如青松”,但隐喻不同。隐喻是用一种事物暗示另一种事物,一般会用“是”“成为”等喻词联结,如“他是一只凶猛的野兽”。但更多时候,隐喻不用喻词,而是通过上下文直接揭示出两种事物之间的相似本质。如“他胸中怒火燃烧”“他的内心坍塌了”等,这里的怒火指的是愤怒的情绪,坍塌指的是一个人的精神信念,而它们并未出现在句子里,读者须通过句子的暗示来理解。“一场风暴充满山谷/一条鱼占满了河”,就是用了隐喻的表达。
毕加索为艾吕雅所作肖像画。第二节,诗人继续他的爱情诉说——
我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
整个世界好让我们躲藏
日日夜夜好让我们互相了解
人是孤独的。有了爱情,人会更加孤独吗?是的。这是因为恋爱的人会时时刻刻想与爱人在一起,片刻不分离。即使爱人在眼前,在身边,他也不会满足,他会有无数进一步的欲求,想融入对方,甚至成为对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到满足。有人说亲吻这个举动就像“吃”的欲望,说到底就是强烈地想合二为一的愿望。“我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意味着只有你占据了我的孤独,孤独才能被你取代,才能因为有你而消失。诗人想和恋人躲藏起来,但不是躲藏到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而是躲藏到“整个世界”,其意是“我可以用只和你在一起的方式,和全世界在一起,和天地万物在一起”。理解了这一层,也就能够理解“日日夜夜好让我们互相了解”的意思了。
为了在你的眼睛里不再看到别的
只看到我对你的想象
只看到你的形象中的世界
是不是恋爱中的人真的什么都不想看、眼中只有恋人?答案是“不”。
“看不到别的”并非意味着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到,而是说我想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我对你的想象”,是我对你的愿望,那是爱,以及对爱热烈的回应,以及所有诗人所渴望的——美、自由等。也不仅仅是这些,还有“你的形象中的世界”。这个世界寓于恋人的形象中,有了这一层“滤网”,这个世界将不再充满杀戮、罪恶,而是可爱的,美丽的,是给人希望和力量的世界。由此可见,爱情的确有改变一切的可能,虽然不是真的改变了真实世界,但却改变了人对世界的态度,改变了人类的信仰与信心。本诗的最后一句,“还有你眼帘控制的日日夜夜”,是接续上一节诗歌但又特意另分一节,因为诗人要强调,所爱之人抑或爱本身影响着日升日落、月缺月圆,以及世界的面貌。
萨尔瓦多·达利为艾吕雅所作肖像画。本诗作者保尔·艾吕雅(1895—1952),原名欧仁·埃米尔·保尔·格兰代尔,法国诗人,生于巴黎北部的圣·德尼。他是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中杰出的代表,二战期间加入了反法西斯的斗争;他创作的一首题为《自由》的诗,在法国几乎家喻户晓。艾吕雅对诗歌的本质和表达形式有独特的思考与实践,他的诗句中常有奇特的比喻和隐喻,对超现实主义在诗歌文本中的呈现极为熟稔。关于超现实主义诗歌,法国诗人皮埃尔·勒韦尔迪有一段精辟的阐释:“两则被放置在一起的现实,其关联越正确、本来相距越远,意象也就越强烈——也就越具有情感的力量与诗歌的真实。”艾吕雅这首诗的第一、二节就完美体现了勒韦尔迪的这段话。
翻译家飞白先生关于本诗有一段评论,笔者附于此处,读者可依此加深对本诗的了解:
艾吕雅认为爱即诗,诗即爱,最个人的、最隐秘的爱的情感,是人与世界最深刻的交流。《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愿望占满了我”。诗人把爱人扩张到极大,像诗人的孤独一样大。“爱人──宇宙”是艾吕雅心爱的主题。如果说里尔克能把整个宇宙包容在自身之内的话,艾吕雅却能把整个宇宙包容在爱人之内,世界的昼夜更迭都受她眼帘控制。这就是诗人为她塑造的形象,而这篇表白也化成了一篇祷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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