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泰
《最后的使团:1795年荷兰访华使团及被遗忘的中西相遇史》 欧阳泰 著 张孝铎 译 中信出版集团·新思文化
1795年访华的荷兰使团鲜为人知,却是最后一个按照传统中国朝廷觐见礼仪受到接待的欧洲外交使团。
然而,奇怪的是,这个荷兰使团仿佛已被人遗忘。任何语言中都找不到篇幅足以成书的研究,关于它的文章也屈指可数。当我发现这个使团在当时何等不同凡响,又是如何在荷兰语、法语、西班牙语、汉语和朝鲜语资料中留下宝贵记载时,可想而知,我有多么惊讶。
我意识到,这段故事将成为一部引人入胜的叙事史,但这本书要讲的不只是一个精彩的故事。1795年的荷兰使团为看待18世纪的中国和中西方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帮助我们果决地突破“文化冲突”叙事,这种叙事至今仍渗透在我们对中国和西方的理解之中。
荷兰使团有多么默默无闻,英国马戛尔尼的访华使团就有多么家喻户晓——它此行的结果却与前者大相径庭。马戛尔尼使团的失败,正是历史学家将中西方外交史视为文化冲突的原因之一。
马戛尔尼于1793年抵达中国,携带着昂贵的礼物,率领着一众画家、科学家和音乐家,更怀揣着一系列大胆的提议。他以为这些提议有助于英国与中国建立起互利关系:两个大国强强联手。然而,乾隆皇帝和他的朝廷不信任马戛尔尼:此人不但拒行跪拜之礼,还提出了非分的要求。他们之所以担忧,是因为英国人侵略、好斗的名声在外,在西洋一带发动攻击、四处劫掠,很可能已经逼近清朝的陆上边界。
虽然马戛尔尼表面若无其事,但他和使团成员都感到受了羞辱。欧洲的批评令他们如芒在背,他们于是越发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清廷,称清廷自大、顽固,对英国的厉害视而不见。
对中国的这种负面看法不仅影响了英国的公众和决策者,也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历史学家,促使他们将中西方交流的历史看作一场文化的冲突。
近年来,历史学家开始质疑这种提法,并指出清朝统治者比人们此前以为的更务实,思维也更国际化;他们与西洋人的关系遵循现实政治;西方的外交也远非人们普遍形容的那样“现代”。
然而,文化冲突论在教科书和学术作品中仍根深蒂固,一个主要原因是:英国与中国的相遇终归是一场冲突,英国人的所历所感在关于中欧关系的文献中占据着压倒性的篇幅。学者对英国之外的欧洲在华外交活动,特别是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英国出使失败同期的这类活动,关注甚少。
1795年访华的荷兰使团是这一时期与英国外交对比最鲜明的反例之一,有助于我们加深对中西方关系的理解;然而,他们此行不只被忽视,更遭到了误解。探讨此事的作者往往将其描述为一场失败,甚至比马戛尔尼使团还要丢脸。比如,他们说它是“灾难性的”,称荷兰人遭到“冷漠、轻蔑和傲慢的对待”,还说使团成员“在鞭子的威胁下”被迫一次又一次匍匐跪拜。
这一切,正如一位荷兰历史学家所说,都是“无稽之谈”。多方资料显示,荷兰人毫无疑问受到了热情款待。大使德胜自认为取得了巨大成功,他的上司也是这样认为的,并且明确指出德胜圆满地完成了指派的任务。但诡异的是,众多学者坚持认为这是一次令人难堪的失败,而事实显然不是。
那么,荷兰使团为什么被抹黑了?主要原因在于,它不符合文化冲突的叙事模式。这种负面的描述始于为乔治·马戛尔尼总管贡物的巴罗(John Barrow)。巴罗在其畅销书《中国行记》中花费16页的篇幅攻击荷兰使团。他的主要观点是,尽管荷兰人在被要求叩头行礼时悉数照做,但顺从没有用处,他们还是被一心要凌驾于欧洲人之上的中国宫廷故意羞辱了。他认为,荷兰人的顺从实际上只会助长中国人的傲慢。
因此荷兰使团成员的作品,以及他们相对不具偏见的观点,对王朝官员友好交流的描述,在北京所受的接见,参加的筵宴、寺庙之行,以及参观内廷的经历,全部被遗忘了。相反,他们的使团被描绘成“文化冲突”的一部分:这是一场长达数百年的外交优先权争夺之战,中国最终学会了谦逊,并被强行纳入了现代外交秩序。
(作者为美国汉学家,埃默里大学东亚系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