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自贸试验区洋山特殊综合保税区的南港码头，一辆辆汽车正驶进一艘巨大的滚装船。

近两年，洋山特殊综合保税区整体汽车滚装运输量大幅增加，与其首创的一线进出境“径予放行”监管模式有很大关系。即对不涉证、不涉检的货物，企业可以免于常规报关，仅凭舱单数据直接提货发货。

洋山特殊综合保税区综保处干部袁乾鹏表示，此前这类货物在保税区中转可能触发查验，制约通关时效，“径予放行”政策实施后，大大提升了通关效率。

海通临港码头运营部计划调度科经理龚亮介绍，“径予放行”政策推动了“两头在外”汽车保税中转业务快速发展以及汽车滚装运输量的增加。“此前，我们需要将车辆运送到日韩中转，现在南港就是枢纽。”

据有关部门统计，通过“径予放行”政策，每辆汽车物流成本降低12%，运输时间缩短25%。今年4月，上海海关所属洋山海关监管保税中转车辆超1万辆，同比增长近3倍。目前，上海南港滚装汽车年内外贸进出口总量可达到100万辆，随着二期项目投用，预计将突破200万辆。

洋山特殊综合保税区的创新政策只是过去十年来中国22个自贸试验区制度创新和扩大开放的一个生动缩影。2013年9月29日，中国第一个自由贸易试验区——上海自贸试验区正式挂牌成立。此后的十年间，中国分7批陆续设立了22个自贸试验区，形成了覆盖东西南北中，统筹沿海、内陆、沿边的改革开放创新格局。

十年来，22个自贸试验区以制度创新为核心，大胆探索、先行先试，在制度试验、科技创新、要素自由流动、推动双循环等方面进行了多重探索，形成了一大批可复制可推广的改革经验。十年间，国家层面累计复制推广了302项自贸试验区制度创新成果，各省区市自行推广的成果超过2800项。

这些自贸试验区以占全国不到千分之四的国土面积，贡献了占全国约20%的外商投资和进出口总额。22个自贸试验区的大胆探索其意义不仅在于各项经济指标的提升，更在于通过持续的制度创新，为中国深化改革开放探明了方向、积累了经验。

未来，自贸试验区将继续以更高水平开放激活发展动能，在更广领域、更深层次开展探索，带着“为国家试制度、闯新路”的使命，推动改革向“深水区”迈进。

先行先试，勇闯“无人区”

先行先试、制度创新是自贸试验区的核心任务，这也意味着自贸试验区要勇闯“无人区”，走前人没走过的路。

锂电新能源是福建新兴的优势产业，作为产业龙头的宁德时代，多年来出货量位居全球前列。然而，锂电池出口此前一直存在堵点：由于锂电池属于新一类产品，国际上缺乏相应的安全标准，企业从生产到运输等环节都承担了较大风险。

自2023年以来，福建省锂电池出口连续两年破千亿元，而全省锂电池90%都是从厦门港出口的。为更好服务集装箱式锂电池储能产品的出口需求，福建自贸试验区厦门片区管委会携手厦门海事局、厦门港口管理局对锂电池行业进行了安全标准梳理，并联合印发了全国首个针对集装箱式锂电池储能系统的海上安全运输指南——《厦门港集装箱式锂电池储能系统海上安全运输指南》，进一步规范了该类货物海运出口流程，明确全链条环节的责任范围，降低运输风险，提升了海运出口效率。

“该指南相当于将安全标准、安全要求、责任单位都明确了下来，这样不仅使得企业从生产开始就有了标准可以依据，还可以为企业缩短两到三天的交货期。”厦门片区管委会原副主任翁晓岚表示，厦门片区不仅要推动该标准成为国家标准，还要推动其成为国际标准。“体现从‘跟跑’到‘领跑’的标准化跨越，用中国标准填补世界空白。”

制度首创也在其他自贸试验区不断上演。

走进天津市肿瘤医院空港医院（下称“天肿空港医院”），“北有空港、南有博鳌”的信息牌映入眼帘。这家医院享受自贸试验区政策红利，开展了临床急需进口药品绿色通道试点，探索引进国外已上市、国内未上市的进口药品，以解决肿瘤患者的燃眉之急。

天津医科大学党委副书记、校长郝继辉告诉《财经》，受自贸试验区绿色通道政策支持，2021年开始临床急需进口药品的引进使用，这类药品对有恶性肿瘤的患者来说是福音。目前已完成13批次申请，17名患者已经使用，最小2岁、最大73岁，治疗效果很好。患者到国外治疗不仅花费高，而且衣食住行不方便。这类药品，让患者不出国就医，在天津就能享受到国外的优质医疗资源，据测算每名患者的治疗费用约为国外的40%左右。

据了解，这里审批流程简化，从报审到获批，最快三周患者就可以用药。最早采取一人一报批，现在可以一次报批多人使用，一次报批多药物使用。“医院研究确定适用症报审，立即启动国家药监局、卫生健康委等多部门联席会议机制，三周走完流程。抢救生命，时间很重要。”郝继辉表示。

制度创新挽救了生命。截至目前，天津自贸试验区形成了一批与国际投资、贸易通行规则相衔接的基本制度和监管模式，在汽车整车制造、金融服务、医疗服务、旅游服务等数十个开放领域实现一批全国首创项目落地。

金融创新是自贸试验区建设的重要任务。在广东自贸试验区，便利的金融条件、敢于先行先试的创新政策，正吸引更多高科技企业聚集。

这些年来，广东自贸试验区深圳前海蛇口片区创新金融制度，率先实现“境外不落地购汇”“前海港企贷”等首创、首批举措。首批开展优质企业货物贸易外汇收支便利化试点，为蛇口片区符合条件的优质企业提供更加便利的本外币跨境收支结算服务；首批落地本外币合一银行结算账户体系试点，前海自由贸易（FT）账户跨境收支累计超8500亿元，其中与香港跨境收支占近八成。

2021年10月，前海深港国际金融城启动建设，吸引了汇丰、瑞银、法国安盛等金融机构聚集入驻。

汇丰银行广东区域总经理李其乐记得，2012年首次来前海片区，还是“一片黄土、啥都没有”。而今已是“沧海变桑田”，金融机构扎堆。彼时，汇丰银行在国内的业务独缺券商牌照，希望成立一家由汇丰控股的券商公司。借助前海片区先行先试的政策优势，多次沟通对接，终于在2017年6月获得上级主管部门批准，在当年底实现了证券公司的落地开业。

前海管理局的务实态度，吸引了汇丰集团外籍高管前来考察。李其乐介绍，2016年，汇丰银行决定在前海片区购置物业大楼，这是外资金融机构在中国少有的投资。“除非前海赶我，不赶我的话我就不走。”

2025年1月，经历十年建造装修，汇丰的前海大楼正式启用，深圳分行、证券业务等业务板块的同事也纷纷搬了进来。“中国不断开放是我们外商企业特别看重的地方。”李其乐说，从早期吸引外资、出口贸易、港商投资，到而今的中国企业出海，金融都在发挥巨大作用。

探路更高水平开放，提升法治水平

自贸试验区始终是中国对外开放的前沿阵地。十年来，自贸试验区在金融、数据、教育、医疗、服务业等各领域不断探索更高水平的对外开放。

在全球数字经济蓬勃发展的背景下，数据已成为关键生产要素，打造开放、高效、便利、安全的国际数据流通环境，对中国数字经济发展以及企业全球化运营至关重要。近年来，上海自贸试验区对标国际高标准经贸规则，围绕数据跨境流动、数据开放共享和治理等领域先行先试，开展了一系列制度创新。

近年来，企业出海浪潮高涨，但数据出境合规成为关键瓶颈之一，企业数据出境面临着规则模糊、合规成本高等痛点。2024年2月，在国家有关部门指导支持下，上海发布了《中国（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及临港新片区数据出境管理清单（负面清单）（2024版）》及相关管理办法，涵盖金融、航运、商贸三个领域的重要数据和个人信息，涉及6个具体场景、84个数据项，为相关领域企业提供了重要的数据出境合规指引。

“然而，在实践中，负面清单还不够细化，不足以涵盖所有需要跨境的数据类别。”临港新片区大数据中心副主任、临港新片区数据跨境服务中心主任丁睿介绍，国家网信办发布的《促进和规范数据跨境流动规定》明确不包含个人信息或者重要数据的出境豁免，对学术交流和企业内部管理有豁免性场景，但具体豁免到什么程度企业并不清楚，对于合规要求高的企业来说，依旧存在着规则模糊、不明确的地方。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临港新片区与网信部门对接沟通，在负面清单基础上又制定了一份数据出境操作指引，罗列出更为细化的合规要求，对跨境流动价值高、企业需求大的典型数据出境场景给予指导。

这样一来，上海自贸试验区形成了负面清单和场景化指引相结合的数据出境工作机制。如果企业的出境需求已经在负面清单中写明，企业可以查看负面清单自主判断合规性。对负面清单中没有涉及的领域，企业也可以查看操作指引进行对应，有效节约了企业合规成本，提高了合规工作效率。

金融服务领域扩大开放是自贸试验区的重要任务之一。

长期以来，中国再保险市场面临着“规模小、技术弱、规则跟随”的发展瓶颈。2024年8月，国家金融监管总局和上海市政府联合发布《关于加快上海国际再保险中心建设的实施意见》，明确以“建设要素集聚、业务集中、交易活跃、规则完善的上海国际再保险登记交易中心”为重点，打造上海国际再保险中心。

上海国际再保险登记交易中心启动以来，深度对接国际规则，输出中国标准，构建数字生态，积极推动全球再保险市场从“西方主导”向“东西共治”转型。

上海国际再保险登记交易中心总经理助理常明介绍，再保险是一个典型的公司间市场，呈现彼此关联的国内国际网状交易结构。由于全球缺乏公认的标准，公司间再保险交易凭证内容及格式不一，全球面临手工操作易出错、账务清算成本高等普遍性难题。为破解这一难题，上海国际再保险登记交易中心对参与机构进行统一编码，制作标准化示范凭证，运用自主知识产权和区块链技术，使所有机构在平台上使用统一凭证，显著提升了再保险登记交易的后台运行效率。

常明表示，这份凭证在全球处于领先水平，用中国标准填补了世界空白，在数字化领域实现了中国再保险行业从“跟跑”到“领跑”的标准化跨越。

法治水平是衡量自贸试验区对外开放水平的关键因素之一。过去十年来，福建自贸试验区率先成立自贸试验区法庭、检察室、海峡两岸仲裁中心、国际商事仲裁院和商事调解中心等，让自贸试验区的法治保障更加坚实。

当前，厦门海丝中央法务区的写字楼可谓“一位难求”，诸多法律服务公司正在排队“等位”，希望入驻该区的办公楼。法务区相关负责人介绍，自海丝中央法务区启动建设以来，诸多境内外高端法务机构在这里集聚，当前这里已经形成了全链条、专业化的法务服务生态圈。

培育产业集群，聚焦全产业链创新

十年发展，自贸试验区不再是简单的“政策洼地”，而是真正的“制度高地”，系列制度创新的最终目的其实是服务产业高质量发展，十年来，各自贸试验区通过制度创新吸引了大量优质企业聚集，培育了众多产业集群。

天津自贸试验区在全国率先推行第三方检验结果采信、“两证合一”等便利化措施，降低企业成本、提升物流效率。创新进口汽车“随卸随检”的新模式，解决了部分进口车辆因无法提前提供VIN信息影响通关问题。

森扬国际汽车城集团运营总监宋娜娜告诉《财经》，森扬汽车城十年来试点平行贸易汽车，从仓储、物流、通关、商检、售后服务，落地征税等，已经形成了一套特有的便利流程。过去，平行进口汽车“落地即征税”，给企业资金周转带来很大压力。现在政策调整为售前保税，大大降低了资金成本。“客户提车也快，从打款到提车，过去最快十多天，如今，自贸试验区推出系列便利化政策，客户当天完成各种手续，上午打款，下午提车开走。”

标准、商事登记、海关监管以及金融等方面系列制度创新的最终目的是服务产业高质量发展。

过去十年，福建自贸试验区推动了航空维修、物联网等一批特色产业加速集聚，培育了跨境电商、离岸贸易、文化贸易等一批新业态快速发展，促进了重点领域全产业链创新发展。

《财经》调研了解到，福建自贸试验区的各个片区结合自身特色和优势，产业发展各有侧重。平潭片区获批跨境电商综试区，建立两岸物流“仓到仓”的“一条龙服务、一站式收费”模式，持续开展安全智能锁自动施封、喷雾类美妆商品跨境电商零售进口业务试点、跨境电商进出口“退货中心仓”模式等制度创新，打造对台跨境电商“海运成本、空运速度”品牌。

自2022年起，平潭跨境电商进出口额已连续两年突破100亿元，跨境电商保税进口额多年保持福建省第一。

走进平潭片区的平潭跨境电商园，大数据展示平台上，实时显示着直购业务货物流向、实时车辆数据，以及入库件、出库件等当日各状态详情数据。

平潭跨境电商园是平潭片区为支持跨境电商产业发展，打造的“布局科学、流程合理、设施先进、全国一流”的跨境电商园区。园区总投资约7.49亿元，已入驻天猫、京东、拼多多等多家知名电商平台以及物流企业，园区跨境保税进口日均出区单量约6.7万票。

在园区大数据展示平台上，展示了品类分析数据，园区相关负责人介绍，从这些数据可以看到，小家电、家具是最受中国台湾地区消费者欢迎的产品之一。

厦门片区则在航空维修与租赁产业领域进行了深入的改革探索。当前，厦门片区已经成为国内最大的第三方航空维修服务基地，境外航空维修业务位居全国第一，聚集了太古飞机、新科宇航、霍尼韦尔等一批国际知名的航空维修企业，形成了包括飞机结构大修、发动机维修、飞机整装、零部件维修和制造，以及航空技术培训等较为完善的产业生态的“一站式”航空维修基地。

如今，厦门片区“一站式”航空维修基地业务已辐射全球近30个国家和地区。2024年厦门片区航空维修产业实现营收同比增长33%，进境维修飞机数量居全国第一。

为了破除航空维修企业的发展难题，助力企业更好为全球修飞机，厦门片区率先在全国开展了“综保区外保税维修”业务试点，企业在综保区外也可享受保税政策，每年为航维企业节约22亿元担保额度以及超百万元的保函费用成本。

向改革深水区迈进

自贸试验区十年改革探索，硕果累累。站在十年的历史节点回望，自贸试验区这片曾经的“试验田”已变成“高产田”。但同新形势下新使命新要求相比，还有很多可以提升的地方。

例如厦门片区提出，越是面对严峻复杂的国际环境，越要更好发挥自贸试验区改革开放综合试验平台作用，进一步探索高水平制度型开放，特别是要加强对国际高标准经贸规则条款的内涵及其对企业跨境投资贸易的影响研究，更好应对外部风险挑战。

自贸片区还意识到，自贸片区建设创造新增长点乏力；产业规模较小，承接产业创新发展空间不足；现有空间均为建成区，且主要是港口、海关特殊监管区域，缺少承接科研机构、产业项目落地的空间。所以要进一步加强特色优势产业、新业态、新领域新赛道的培育、储备、前瞻性研究，主动创造更多应用场景。

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副研究员朱福林也指出，中国已进入国内改革深水区和攻坚期，自贸试验区推进高质量发展也面临诸多挑战。如存在顶层设计不足导致管理机制不畅、高价值制度创新较为缺失、重大开放风险压力测试不足、对接国际经贸规则发展前沿存在一定的差距等问题。

中国社会科学院城市发展与环境研究所发布的《城市蓝皮书》也提出，中国自贸试验区建设存在包括开放力度整体不高、资本流动方面并未取得突破性进展、税率偏高、法律制度有待完善、试点经验缺少系统性等问题。

2024年8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届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六次会议上指出，实施自贸试验区提升战略，目的是在更广领域、更深层次开展探索，实现自贸试验区制度型开放水平、系统性改革成效、开放型经济质量全面提升。

2025年5月9日，李强总理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听取推动自贸试验区建设提质增效工作汇报。会议指出，要支持自贸试验区对标国际高标准经贸规则，进一步加大制度创新力度，在发展服务贸易、便利数据跨境流动等方面先行先试，开展差异化探索。要因地制宜扩大改革任务授权，根据产业发展实际需要优化调整区域布局范围，稳步推动成熟自贸试验区提升能级。

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最新印发的《关于实施自由贸易试验区提升战略的意见》要求，未来，中国的自由贸易试验区（迄今22个）要实现以贸易、投资、资金流动、交通运输、人员往来自由便利和数据安全有序流动为重点的政策体系更加完善，科技创新和产业创新深度融合，现代产业集群能级跃升，新质生产力加快发展，打造开放层次更高、营商环境更优、辐射作用更强的改革开放新高地。

商务部相关负责人表示，商务部将更大力度推进差别化探索。加强对自贸试验区的分类指导，扩大对广东、天津、福建等自贸试验区的改革任务授权，赋予其新的改革试点任务。支持有条件的自贸试验区围绕生物医药、装备制造、海洋经济等重点产业，开展全产业链集成创新。加强对中西部和沿边等地区自贸试验区的政策赋能，支持其更好发挥在服务国家重大战略中的示范引领作用。

今后一个时间段，商务部还将深化对接高标准经贸规则，抓紧总结评估上海自贸试验区全面对接国际高标准经贸规则80条试点措施实施情况，尽快向更大范围复制推广。同时，深入对接《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数字经济伙伴关系协定》（DEPA）等高标准规则，在自贸试验区开展更广领域、更深层次、更大力度的制度型开放试验。

未来，中国自贸试验区将继续根据“十五五”规划，朝着更高水平对外开放迈进，继续以“大胆试、大胆闯、自主改”的魄力探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