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漱渝
“左手摸右手”,这是调侃中老年夫妻感情日趋平淡的一句话。最近网上流传一则“故事”,题为《鲁迅晚年与许广平感情生变》,说鲁迅与许广平结合之后,不但失去了“师生恋”时的激情,而且“裂痕悄然而至”;不仅彼此感觉如同“左手摸右手”,而且“误解越积越深”,由于文化差异和“七年之痒”,鲁迅感受到了“一个丈夫在婚姻中找不到出口时的绝望”。其实,这完全是无中生有。
1955年,美国影星玛丽莲·梦露主演过一部影片《七年之痒》,意思是说夫妻结婚七年之后,就会产生一种情感危机——这可能与生理机制有关,也可能与外在环境变化有关。总之,初恋时期的新鲜感、神秘感和兴奋感可能减少,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引发的矛盾相对增多。这时夫妻相处的感受,可能不但变得平淡无奇,甚至产生出轨、婚变。
在我看来,所谓“七年之痒”“左手摸右手”现象,确实存在,但并不是“铁律”。生理驱动完全可以升华为一种稳定的感情形态。张信哲唱过一首歌,叫《爱如潮水》。有些人的恋情退潮之后,只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和一堆狼藉不堪的杂物;也有人能将爱的潮水变为醇酒,越陈越香,在静谧中诉说甘苦交织的往事。
鲁迅与许广平的家庭生活中出现过“七年之痒”吗?鲁迅的回答是没有。他在《题<芥子园画谱三集>赠许广平》中写得很清楚:“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这首七言绝句作于1934年12月9日之夜。“十年携手”,是指1925年至1934年,他们开始通讯和相恋已整整十年。如果以同居生活来算,那就是1927年至1934年,整整七年!在这段岁月里,鲁迅“世事抑郁,时萦心怀,偶听佳音,辄加振奋”,这时和鲁迅分享喜悦的是许广平,和鲁迅“略尽其分忧、慰藉之忱”的也是许广平。
凡刻意制造轰动效应的文字,总会援引一些似是而非的资料掩人耳目。该网文又说:“周海婴在晚年回忆录中写道:‘有时深夜醒来,我会看见父亲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窗外的夜色长长地叹息。母亲则在卧室里辗转难眠。’”这位作者据此解释:“一代文豪鲁迅,那个以笔为刀剑,以文字为武器的战士,在自己的小家里,却陷入了无法言说的困境。”这纯属强作解人,睁眼说瞎话。
鲁迅晚年因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心情常觉愤懑。据许广平忆述,有一次鲁迅半夜醉卧阳台,事后他向许广平解释:“我这个人脾气真不好。”许广平说:“因为你是先生,我多少让你些,如果是年龄相仿的对手,我不会这样的。”
为了达到吸人眼球、博取流量的目的,这篇文章的作者除了曲解周海婴的回忆之外,竟然还伪造了一则许广平日记:“有时真想找个人说说话,可看先生疲惫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作伪者是存心欺骗,还可能触犯刑律。过分的“戏说”对一般读者可能会造成认知的混乱。
《诗经·邶风》中有一首《击鼓》,其中有四句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原意是描写春秋时期将士之间的盟誓:无论是相聚还是离散,我都跟你信守承诺;我会紧握你的手,跟你生死相守,后来“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语境演变,多用来象征不离不弃的承诺,特别是表达夫妻之间的坚贞爱情。巧合的是,鲁迅与许广平之间的爱情是以执手始,又以执手终。这有许广平的诗文为证。
1925年,许广平以“平林”为笔名,写了一篇《风子是我的爱》,提供了她跟鲁迅初恋时的细节:许广平主动握住鲁迅的手,而鲁迅同时也报以“轻柔而缓缓的紧握”。并且,这一瞬间,许广平的“脉搏的跳荡”,正和鲁迅“呼呼的声音相对”。于是,鲁迅说:“你战胜了。”(《许广平文集》,第1卷,第105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1月出版)1936年10月19日凌晨,鲁迅病危,许广平守护在旁,替他擦手心的汗时,他就紧握许广平的手,“而且好几次如此”。然而许广平怕刺激到他,便装作不知道,自然地抽出手给他盖好被子。没有回握鲁迅的手,没有在死神的手里把鲁迅的宝贵生命夺回来,许广平日后常为此追悔。(许广平:《最后的一天》,同上书,第2卷,第371页。)
许广平是1968年去世的,在离开鲁迅的32年中,她历经艰辛,抚孤成人;她主持了1938年版《鲁迅全集》的编辑工作,撰写了《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等回忆录,成为研究鲁迅的必读书。她的生命融入了鲁迅的生命,活在鲁迅永恒的事业当中。她与鲁迅不仅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更是“执子之手,与子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