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我一直对蒲公英的飞翔过程有强烈的兴趣。小时候,蒲公英从眼前飞过,我伸出双手,追着去拦蒲公英的绒球,捉住绒球后用手轻捻着花柄,向母亲炫耀。母亲说,用嘴吹啊。我就吸一口气,对着绒球用力一吹,绒球就“噗”地散开了,真的像在家门口(家南面以前是炮场)看到的降落伞一样,只是缩微的图景。蒲公英很轻,随着风势,有高有低,有远有近,有快有慢地飘向远方。远方就是前方,前方充满希望。我没有看到花柄坠落具体的地方,但我相信,每一次飘落,都会与黝黑的泥土在一起。
母亲说,明年的蒲公英会更多。
“明年”到了,母亲喊我一起去挖蒲公英。我看见菜畦间、小路边、大树下、青草中、碎砖里,每一处都长着一两棵或一堆蒲公英。母亲说,屋顶的蒲公英我们不挖了。我侧身朝天一望,瓦片之间的垄上蒲公英抖动着叶片,如同招摇的旗子,不断地发出某种旗语。我想起了前一年的绒球,前一年的花柄;一个随风飘,一个用气吹,真的是你飞翔,我助力。时间漫失了,节气更换了,蒲公英因为泥土的接纳,就有了滋润而碧绿生青,从容地拓宽了自己的生命广度,而广度又连接着生命的厚度。
类似这种的经历,我经历过无数次。
我想到了菜园里的韭菜。有一个傍晚,母亲让我去割韭菜,说是清炒韭菜,割得多一点。我去了。那天母亲忙着赶鸡鸭进窠、喂猪狗吃食的事儿,没有问我割好后做了什么。一周后,母亲去割韭菜回来,说了韭菜的事情:韭菜的根有不少焦黄了,新长出来的芽头有的烂了,手捏上去,就像捏一棵烂掉了的菜根一样,发臭了。母亲举起手指,夸张地放到鼻尖闻了闻说,洗了多次了,还有味道,韭菜真厉害。
怎样才能让割掉的韭菜继续生长?母亲说,割掉的韭菜一定要撒上一层柴灰的。灶头后面放着的一镬子柴灰,就是派这个用场的。我想撒上一层柴灰就是阻碍细菌的侵蚀,这样,韭菜能早点愈合伤口、早点长大。这与人一样,生命质量是要靠生存的质量来保障的。后来我每次割韭菜,都先拿好柴灰去菜地,一直到我长大,成人、成事、成家。有一次,在菜市场买韭菜,我问一位老奶奶这件事情。老奶奶老牙露出,笑着说:弟弟小时候种过蔬菜的,对不对?
岂止是种过蔬菜,我还种过田的。一个大热天,我拿着铁锹,在水田里做父亲耙田的帮手。高高的太阳已经西斜,但斜射下来的光柱依然炙烤着大地,水田里的水像是镬子里的温开水。父亲手里扬着鞭儿,嘴里喊着命令,叫牛拉犁。牛实在拉不动了,前面的双脚突然跪在水田里,特别像一座山头的倾斜。父亲见状,火气上升,走过去,对着牛耳朵喊话,对着牛脸想扬鞭,但看见我立在牛头的前面一声不响,父亲也就原地不动了。
我那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拔脚,两脚三步,奔出水田,到了河边,一骨碌滑向草丛,割了一捆青草,来到牛的面前,将草放到了牛的嘴巴下面。牛像是看到了某种爱怜与同情,咕咕地用舌头卷起了青草,往嘴巴里嚼去。我对父亲说,牛饿了,让它先吃吃草。父亲“嗯嗯”表示同意。我看着父亲,父亲看着牛。牛慢慢地站起了双腿,而后就扬起了颈脖,肩头的绳索立时绷紧了。我以为这不是因为牛吃了我给它的青草,我更相信是因为牛看见了我的善意。善意没有固定的模样,现在出现了,牛就理解了。
好生待牛,就会好生看人。我在石桥中学读初中时,有一个冬日的早晨,上学路上突遇大雨,我担心不好进校门。学校大门口的地面凹凸不平,这样的雨一下,校门口都是一个个水潭,走过去鞋子肯定全湿了。到了学校门口,我惊奇地看见地上铺满了砖块,雨水都在砖块的下面了。我知道一定是有人做了好事。是谁?我打量着四周,没有见到其他人。那天,我们一直一起在找那个好人,找来找去找不到。后来我们决定不找了,大家在找来找去的过程里发现,我们找到了自己。找到自己才是最好的。第二天,上学去,我们每个人的书包里都偷偷地藏着一块或者两块八五砖头,它们不缺角,也不缺边。
我至今仍然喜欢看蒲公英的绒球,但已经不会去吹蒲公英花柄了。万事万物,都是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天然使命。学校门口的路,难走是相对的,也是因人而异的,生活里不怕湿脚的人总是少数,不让别人湿脚的人也是少数。如同读书一样,读好书,做好人,不是这时段是我因了你,就是那时段是你因了我,最后都是因了你自己。
原标题:《善意没有固定的模样,田里的牛也看见了我的善意 | 高明昌》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为新华社概念图
来源:作者:高明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