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与美好事物的不期而遇,就像有道光照亮了灵魂,美女、美景、优美的音乐舞蹈、无私的援助、醍醐灌顶的至理名言,就是一道道耀眼的光芒。还有美食,更容易被感知并不时搅起欲望的涟漪。
读小学三年级那年,二哥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回沪探亲,带我去淮海中路逛书店,又在复兴公园转了一圈,出了北门就来到斜对面的春园点心店。看到包子出笼,二哥便用阿凡提式的语调说:“啊,白面馒头!”而后一人一只大快朵颐。
一口咬破暄软的面皮,滚烫的黏液淌在手上,赶快将小嘴凑上去吮吸,哇,甜得心尖尖打战。馅心居然是石榴籽般地挤作一团的猪油丁,晶莹剔透,不含杂质,咀嚼时仿佛还能听到牙缝里吱吱爆浆的声音。我问二哥这叫什么馒头,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小木板,上面写着“水晶大包”四个字。
春园跟街头大多数饮食店相似,规模不大,装潢简朴,外挑一个灰扑扑的帆布雨棚,摆出柏油筒改装的煤炉和工作台。鼓风机嗡嗡作响,师傅们情绪饱满地劳作着,一格格笼屉叠得比人还高。蒸汽从笼屉的缝隙咝咝喷出,收银台前排队的顾客掩映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几步开外有个年轻妈妈,梳两根油亮的辫子,穿一件旧的藏青色卡其布罩衫,雪白的衬衫领子翻在外面,坚守着卑微的讲究。她面前的两个男孩一个两三岁,一个四五岁,像嗷嗷待哺的雏鸟伸长脖子,张大小嘴,馋相逗人。她攥着一只水晶大包,你一口他一口地投喂着,最终被孩子咬疼了手指,夸张的一声尖叫引发了大家的微笑。阳光下的温馨一幕被我刻录在记忆中,也是那个时代的鲜明注脚。
等我进了中学,视野渐渐打开,常约同学去复兴公园拍照或去二医大游泳,也有数次去春园解馋的经历,鲜肉中包、小馄饨、阳春面,样样好吃,不过吞噬一只水晶大包的愿望终未实现,它总是在我们抵达前被售罄。中年以后与朋友提及春园的水晶大包,都会引爆口水汹涌的共鸣。纯爷们一致认为:即使血糖嗖嗖飙升,也必须来一只。
就是,真正的国民小吃,自带一种让人赴汤蹈火的魔力。我甚至认为刘海粟旧居离春园不到30米,海老肯定不会错过这只水晶大包。
三年前在黔香阁虹桥店意外吃到了一款云南小吃——破酥包。刚好有一位昆明厨师来沪交流,顺便露了一手。破酥包用老酵发面,揉面时加熟猪油,累压起酥。馅心分甜咸两种。甜馅有云腿、肥膘、白糖、蜂蜜、白芝麻等,笼屉内铺一层松针,大火蒸熟。咬开面皮,也能看到石榴籽般挤作一团的水晶状肥膘,白芝麻有点多事,但不讨厌。甜中带咸,咸不压甜,破酥包因此也叫糖腿破酥包,仿佛对应着昆明“曾经阔过”的风云际会。刚出笼的包子又油又烫,小孩子可能拿不住,包子落地便碎,“破酥”二字由此而来。这当然是传说,但传说总是不胫而走天下。
汪曾褀先生在《昆明的吃食》一文里写到了破酥包,“吃是很好吃的,就是太‘油’了……这种包子吃不了几个,而且必须喝很浓的茶。”唐鲁孙先生有篇文章专写旧上海饭店,提到了云南馆子金碧园,特别赞赏他家的汽锅鸡、豆豉鱼、干巴牛肉,还有破酥包:“……破酥包子做法特别,包子外皮层多皮酥,大受一般吃客的欢迎。”
无论形态还是味道,破酥包与水晶大包好比天各一方的兄弟。春园的水晶大包难道是金碧园的流绪?也有餐饮界老前辈告诉我:复兴公园北门的洁而精最早开在麦赛尔蒂罗路(今兴安路),最早卖过云南菜。上海人把所有包子都叫作馒头,唯有水晶大包没换过身份证,它从哪里来,不难想象。
前不久我去思南公馆参加一个活动,中午推掉饭局,想去春园重温一下青葱岁月的感觉。
秋阳下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店招成了春园·四如春,一个小圆点加一前一后两个“春”字,意味着两家老字号的合体。门面装潢一新,浅浅的豆绿色欲与复兴公园的生态相呼应。走进店堂,室内布置还是那么局促,八张小方桌靠墙安排,还有一张桌子干脆拗成L形,与墙角无缝“套裁”。
站在收银台前不免眼花缭乱,各种浇头面、盖浇饭、大小馄饨、八宝饭、三鲜烧卖以及白领套餐……居然有四十余种。还有牛肉煎包、牛肉锅贴和咖喱牛肉汤,过去是专供特定群体的,我老家附近的八仙桥就有一家做得相当地道,大世界对面的转角上也有一家,黄金市口,生意超好。入秋后他家还有一锅一烧的肉丝菜汤面,也暌违多时啦。
请问你们有水晶大包吗?没有。
我要了一碗焖蹄面外加一碟辣酱,有相当厚度的这块焖蹄翻到碗底,焐一下更加酥软滑润。德兴馆的焖蹄因为肖战的一句台词而起蓬头,互联网时代跟风消费的狂热令人瞠目结舌,他家的焖蹄则闷声不响,以皮糯、肉酥、形美、味鲜的标准熨帖“肉祖宗”的执念。
等我吃完面,顾客蜂拥而至,排队的年轻人在门口谈笑风生。我问在店门口招呼顾客的店经理:“你们家还会做水晶大包吗?”
他愣了一下,将我引向店门右侧的一扇小门:“你看,当年有两位老师傅是专门做水晶大包的。深更半夜要给发酵中的面团翻身,天不亮起来揉面、摘剂、裹馅、上笼屉蒸,十分辛苦,他们干脆就住在这间小屋子里了。馅心也很有讲究,要用白糖腌制十五天的猪油丁,否则不会有亮晶晶的透明感。随着物资供应的丰富和饮食理念的改变,水晶大包于上世纪90年代初退出市场。现在……大概率是不会回来了。”
怀念老味道,其实并非要刺激休眠已久的味觉记忆,而是希望在加载了美好想象之后重返特定场景,再次定义我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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