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王辉与赵玲是何时开始他们的散步之旅的?是在他们的独生子刚去外地上大学,被妈妈拖着一周视频五六次之后。儿子的室友们每次都必须在那亲切又正经的时刻来临前,整整齐齐地穿上T恤而不是背心,将寝室飞快地收拾干净,把杂物尽数藏起,将晾晒的内衣裤迅速移开。一阵忙乱之后,他们还必须关掉游戏外放,挨个儿到镜头里来,礼貌地跟赵玲打个招呼。

　　儿子感受到了室友们没好意思说出口的微妙压力,终于忍不住提醒王辉:“老爸,你是不是应该多陪陪妈妈,陪她吃过晚饭,然后去散个步?你知道吗,我寝室里所有的哥们儿都把妈妈的饭后查岗当作‘接受班主任检阅’,你想想,这是什么滋味?”

　　王辉被逗乐了,从善如流地依照儿子的提醒,减少应酬与加班,按时回家吃晚饭,并与赵玲一起出门散步。

　　很长一段时间,散步的地点都是王辉定的,他方向感好,知道的健走步道也多。但有一天,大雨初歇,黄昏的天空刚刚出现七彩祥云,两人就换上鞋子准备出门了,赵玲突然提议说:我有一个秘密花园,你愿意跟过来看看吗?

　　他们沿着秦淮河向南走,从大街拐入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又走了约五分钟,绿植变密了,小巷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巍峨的门楼,似乎是某个商品楼盘的大门。赵玲轻敲值班室的窗,递过自己的工作证,与那保安低语了几句,保安便打开大门,放夫妻俩进入。

　　王辉一脸困惑,不明白赵玲为何要带他来看别人家的小区。然而,进了这个小区的大门,走了没多远,他便被这里的景致吸引了。小区的景观设计师显然花了大力气来做这里的户外设计,设计了小桥流水,流水之中遍布睡莲和蒲棒,最后一批睡莲正在盛放,在夕阳的余晖中,王辉辨认出这里种植的果树,有无花果、葡萄藤和枇杷树,大量的香樟树和柏树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木槿花正在盛开,到了晚上,粉紫色的花朵已经微微收拢。走到一半,赵玲才介绍说,这是她设计的住宅区,10年前得了奖,被评为全国范围内的示范宜居楼盘。这个楼盘很大,一开始,同事们拿出的设计方案,是整整21栋楼像环绕式的行星一样分布在它们各自的轨道上,中间有一个超大的花园。大多数人认为,这样,中央的四幢楼王就可以卖出很好的价钱。可赵玲以自己的设计说服了团队,最终,她以北斗七星式的设计替代了原来的向心式设计。

　　依照楼盘微微起伏的地势,赵玲将“北斗七星”的每一个星星设计成一个小花园,每个小花园周围有三栋楼,这样,保证整个园区的每幢楼都有属于它们的精巧景观,且互相之间能借景。赵玲做出了曲径通幽的设计,其目的是保证不会出现巨大的广场,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广场舞,连居民们的锻炼设施和小朋友的游乐设施都被她拆散了,星罗棋布地安设在不同的楼宇间。大量的通幽曲径,以葡萄藤廊道或青石步道进行串联,乔木、灌木与草本植物在步道的两侧形成丰富而立体的景观,为的就是让大家散步的时候增加一点意趣。

　　赵玲在园子中像导游一样轻柔指点,让王辉体会细节设计的妙处。她在设计中,将机动车的入库行驶道路与行人的步道完全分隔开来,让七座美好的小花园像北斗七星一样散布在楼宇之间,她与同事在这里引种了不少白玉兰、紫玉兰、紫叶李和樱花树,将这些丰富多彩的花树种植在一些朝向不好的房间周围,春天的时候形成绝妙的窗景,让那些面积较为局促的家也有吸引力。她的梦想是利用优美的景致,吸引大家离开久坐模式,带着家人就近散步。这是一个10年前就建成的老楼盘了,当时买房的很多都是成家不久的“80后”。但就在10年前,赵玲就设想,“80后”未来也会变成重视养生和散步的中年人,他们的孩子也会远走高飞,只留下夫妻俩执手相望,应该为他们创造一个长远的舒适家园。

　　此时此刻,她和王辉两个人就像是浪漫的“小偷”,悄悄地潜行在不属于他们的园子里。在这花园当中,他们时而坐下,时而行走,时而荡起秋千,他们可以观察到一、二楼的主人正在厨房里洗洗涮涮的身影,也可嗅闻到小桥流水之上水生植物们发出的清香。

　　王辉这才意识到,他的妻子不仅是一个对儿子关怀倍至的母亲,也是一个卓有建树的建筑景观设计师,她在大地上留下的作品,或许才是更值得一再观赏流连的地方。

　　从这一天起,“到你的园子里去逛逛”就成了王辉和赵玲的“接头暗号”。

　　有一天,王辉在城南一间大酒店参加同学聚会。人到中年,这样的聚会,总有一小部分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晚上8点,王辉在微信上感叹:“30年前聊不到一起去的人,30年后,喝完酒也只能相顾苦笑。”

　　赵玲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20分钟后,她就出现在王辉聚会包间的门口,她笑盈盈地进来,跟每个同学打招呼,夸赞他们状态好又年轻,接着,她一口气喝掉了王辉杯中的余酒,坦白说:“到我们的散步时间了,要借用一下你们的老同学……”她不由分说,拉起王辉便走,风一样地离开了烟气熏天的包间。

　　走到外面,王辉突然朗笑,他说:“没想到,你这么一个腼腆的人,做了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赵玲顾左右而言他:“这两天气温终于降下来了,我记得,在我那个园子里的东北角,是种了十几棵桂花的,咱们去看看,桂花究竟开了没有?”

　　秋凉如水,月亮变得很大、很圆,月光公平均匀地铺洒在每一块青砖、每一片树叶和每一道水流的波纹上,铺洒在每一个珍贵的共处时刻,这样的美妙夜晚,何苦留给“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应该留给与你散步千百遍也不厌倦的人啊!

　　(作者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散文学会理事)